他将稿纸扔进火盆,看着它慢慢化为灰烬,脸上悲喜难辨。待烟雾散去,他走到榻边紧挨着夫人落座,脱掉她小巧精致的绣鞋,将她盖着薄毯的双脚搭放在自己膝头,一面轻拍一面徐徐开口,“其实朕第一次见到夫人便是在觉音寺,你当时口舌如刀,把一群法家学者批驳得哑口无言。”
关素衣狠狠瞪他一眼,懒怠搭理。
圣元帝用大掌裹住她略有些冰冷的玉足,苦笑道,“朕当时真是有眼无珠,心想这小姑娘满口的仁义道德,酸得很,性子还那般刚强气盛,也不知将来哪个倒霉蛋能消受。于是当赵陆离前来求旨的时候,朕虽然已有纳你入宫抬举关家的意思,却还是把你赐给了他。”
关素衣冷笑道,“谢皇上赐婚。虽然起初过得有些艰难,但现在夫君爱我,婆母护我,孩子们孝顺我,下仆们敬畏我,可说是没有一丝不合心意的地方。我是脑子被门夹了才会与赵陆离和离,反倒成为您三千佳丽之一,等待您偶有一日的垂幸。”
圣元帝将她葱白指尖拉过来,涩声道,“夫人不必刺朕,朕早已经后悔了。什么三千佳丽,婕妤宠妃,不过是谣传罢了。夫人也不要把赵家形容的那般和美,你究竟算不算赵家的媳妇,你心里清楚,朕心里也清楚。”
“然而只要我愿意,随时都能成为实至名归的赵夫人。”关素衣直勾勾地盯着他。
圣元帝眸色微暗,语气也变得十分危险,“夫人若是愿意屈就赵陆离,又哪会等到现在?你说这些话除了恶心自己,让朕难受,还有什么意思?”
他轻轻抚摸她因为发怒而显得格外红润的脸颊,回忆道,“然而再次见到夫人,与夫人深谈,朕才明白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因为痛悔不已的错失,朕学会了怎样去判断一个人,衡量一件事,从此小心谨慎,不敢妄下决断;因为夫人精通文墨,所以朕耐下性子去通读曾嗤之以鼻的儒家典籍,认真聆听帝师的每一句教诲,从而日渐进益;因为夫人把百姓疾苦看在眼中,痛在心上,所以朕学会了爱民如子,发政施仁;因为夫人笔战奸佞,引导舆论,所以朕明白了民心与民意的重要。都是因为夫人,朕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可以彻夜学习不眠不休;可以端坐朝堂,运筹帷幄;可以隐忍怒气,纳谏如流。朕从一个只知道砍杀的莽夫,性情暴戾的罗刹,变成朝臣口中的英主,百姓心中的明君。”
他眼里闪烁着无数光点,喟叹道,“为了能配上这样美好的夫人,朕愿意成为更好的自己。为了得到夫人一句肯定,朕愿意打造一个太平盛世。”他凑近了些,直直望进夫人满是错愕的瞳仁,“夫人,你还觉得朕的感情可笑吗?还觉得它只是一场戏弄,一个游戏吗?”
关素衣喉咙干涩,久久难言。她被这人的话语镇住了,绝想不到在他种种仁德举措的背后,竟处处都有自己的影子。难怪他几次贬斥徐广志,坚决阻挠对方入仕;难怪他重修法典,整肃朝堂,为百姓广开言路;难怪他拒不接受“四等人制”,免于国家分裂。
虽然这样说似乎有些过于高看自己,然而现实却真切地摆在眼前,为了迎合她,得到她的认同,这人默默做了很多,多到改变了关家的命运,改变了王朝的命运,甚至改变了天下格局。
关素衣发现自己一个字都吐不出,却不再是因为愤怒,而是复杂到难以言表的情绪。恍惚中,她竟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或许最深沉的感情不是为一个人付出所有,而是尽己所能的为她改变一切。改变自己,同时也改变世界。
当然,在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因为只有帝王才具备改变天下格局的权势。
原来这就是人人趋之若鹜的帝王之爱,果然很有重量,也很有力量。关素衣避开他深情的眼眸,看向不着边际的远处,暗忖道:可惜这份爱她要不起,更不能要。和离,再嫁,然后锁入深宫与一群女人争宠,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随之而来的非议更会断绝祖父与父亲的仕途,进而毁了关家千年声誉。
帝王之爱的确难得,然而又能维系多久?她已经输了一次,绝不会拿第二次重生去赌。
圣元帝知道她在顾虑什么,心里焦急,却也百般无奈。现在无论说得多真诚,多慎重,在她听来都是空话,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一切但凭时间来证明吧。
他慢慢解开衣襟,脱掉外袍,直言道,“夫人方才说朕高高在上、权势滔天,而自己却是蝼蚁,任凭摆布。夫人你想错了,朕也有卑贱入尘、命如蝼蚁的时候,你若是对朕多一些了解,就会明白朕从不玩游戏,更不戏弄人心。人心是何物,情感又是什么,在此前的二十多年里,朕无从知晓,因为朕自幼与野兽为伍,不识字,不言语,只懂猎杀。”
关素衣见他连单衣都脱掉了,露出精壮的身体,立刻转头训斥,“你想干什么?快把衣服穿上!”
圣元帝轻轻捏住她下颚,将她的脸转过来,叹息道,“朕想让夫人好生看看,在华丽衣袍与滔天权势的掩盖下,真正的忽纳尔,亦或霍圣哲,究竟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