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很清楚,这是很常见的前方将士们争功的戏码。
只是这一次,更让人大开眼界一些,为了争功,连父子都反目成仇了。
朱棣则是大骂道:“朱勇这厮,真是不孝,连他爹都这般对待,朕一定要好好骂骂他,入他娘的!”
朱棣路上露出几分恼怒之色,可只有朱棣知道,他此时的心里有多狂喜。
心里的阴霾是一扫而空。
就在此时,有人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慧眼识人,如今我大明举手灭亡安南,此不朽功业。陛下文治武功,光耀万世。”
这番话,犹如及时雨,一下子说到了朱棣的心坎里。
朱棣大喜:“哈哈……”
他美滋滋地道:“这些话,就不必写入邸报了,有朕自夸的嫌疑。”
张安世懂了,这句话不但要写入邸报,而且还要召集几个大儒来主笔,围绕这番话作为中心思想,一定要写出一篇好文章。
张安世道:“臣只听说,当初元人忽必烈,两征安南,俱都铩羽而归。元人兵戎之盛,亘古未有。可陛下区区一支偏师,便尽吞安南之地,由此可见,忽必烈自夸赫赫武功,可与陛下相比,却如萤火之虫与日夜争辉一般。”
“陛下虽不准臣见诸邸报报端,可臣以为,不但要见报,且还要好好的讲一讲这忽必烈征安南铩羽而归的往事,使天下人知晓,那元人毫无文治,只晓得彰显武力,可与我大明比较,不但文治远不如我大明正朔,其武功也相较不如。”
朱棣乐了。
捋须道:“若只是夸朕的武功,朕是不喜的。可若是为了与这鞑子们比较,却很有必要。教化百姓……使军民百姓知道前朝也不过尔尔,太祖高皇帝若知,必定欣慰。今我中国归于一统,那区区鞑子……如何可以比肩。”
张安世心里记下几个要点,心里美滋滋的。
他这一次,其实……觉得把握很大,毕竟这可是真下了大血本的,天下第一个骡马化军队,装备精良,对于安南人还有武器代差。
可毕竟战争的事,始终有些说不好,毕竟上一世,那意大利不也被黑叔叔们按在地上捶吗?
由此可见……这里头关键的问题还在于人。
现在总算赢了,张安世的一颗浮着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
朱棣此时也沉浸在喜悦之中。
不过他这种老将,很快就察觉出了里头的猫腻。
“张卿……朕记得,你当初让他们带了几个锦囊,这锦囊中,可授意了什么?”
张安世道:“陛下,臣确实给了几个锦囊,说出来不怕陛下笑话,这里头……确实授意了一些新的打法。”
朱棣愕然道:“新的打法?”
张安世道:“臣一直以为,当一支军马的武器改变了,那么它的作战方法也就改变了。而对付安南……想要一举拿下,只能采取速胜之法,所以……臣有罪,臣这几个兄弟如此冒险,确实是臣教的。”
打法变了?
朱棣来了兴趣,便道:“无论如何,此战众卿都有功劳,过几日,你与朱高煦几个,都要上章程来,给朕细细地说一说。”
朱棣随即看向朱高炽道:“太子这妻弟,将来可做管仲。”
朱高炽先是听闻朱高煦无恙,心里欢喜,此时又得父皇夸奖,自是有着几分激动,连忙道:“儿臣……儿臣……父皇……”
他结结巴巴的,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朱棣微微一笑,并不见怪,又看向解缙人等:“今日大捷,普天同庆,卿等好好学一学吧。”
随即,想起徐皇后还在担心。
于是道:“若再有安南的奏报,立即奉上。”
说着,让众大臣告退,自己则急匆匆地走了。
解缙几个……沉默着不言。
尤其是解缙,最是沮丧。
他抬头,见朱高炽等朱棣一走,便喜滋滋地拉着张安世说着些什么,那种难以掩饰的喜悦,让解缙有一种自己追求了的女神,结果和人滚了床单的滋味。
他掩饰住内心的醋意,心中烦躁,便出了大殿。
现在胡广和杨荣,已极少和他独处,说什么推心置腹的话了。
所以胡广和杨荣便留在后头。
解缙皱眉,低头思索,他内心深处有一种不安,想到那邸报……他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又想到张安世和朱高煦人等立下如此大功,朝中的格局,也可能随时变幻,于是心中更是不乐。
“解公,解公……”
没想到,倒是兵部右侍郎陈继急急地追上来。
解缙放慢脚步,等陈继出现在自己的身后,依旧慢慢地踱步而行。
等跟上解缙的步伐,陈继便压低着声音道:“解公……此战……之后……只怕将来这天下,要兵戈不断了。陛下得了此次甜头,只怕……更加穷兵黩武。”
解缙冷冷道:“陈侍郎何出此言?难道不知道……陛下刚刚说要诛杀造谣生非者吗?”
陈继苦笑道:“我等乃大臣,岂有妄议之说?下官只是为将来而担心啊,只怕陛下要效汉武帝的故事。”
解缙心中怏怏不乐,道:“是啊,汉武帝时,勋臣和外戚何等的耀眼,可这却是取祸之道,埋下了大汉由盛而衰的种子。”
“解公果然是明白人。”
解缙道:“呵……人最大的痛处,就在于有时将世事看的太清了,看的越清,越是痛苦,倒不如学那些愚人,一无所知,懵里懵懂的了此一生。”
陈继道:“解公也不能逆转大局吗?”
解缙回头,深深看了陈继一眼:“陛下马上得天下,以太祖高皇帝为楷模,谁可逆转他的心意?”
陈继想了想道:“等到太子登极,将来必可正本清源,扭转乾坤,一转恶政。”
他的声音很轻。
解缙淡淡一笑道:“太子身边有个张安世,就决计不可能再与民休息,让天下安定了。”
陈继听罢,不以为意地道:“张安世区区外戚,如何……能对太子殿下……”
解缙道:“我奉劝你,不要将希望再寄托太子殿下身上了。”
这里是殿外,说这些话本是最危险的地方,可偏偏这里开阔,一眼就可见周遭,反而是说一些私密话的好地方。
若是回到了公房,反而担心隔墙有耳。
陈继摇摇头道:“若如此,那么百姓何时能安生啊。”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依我看,大胜不如不胜,不胜不如大败,战事一起,不知又要诞生多少公侯,更不知害了多少百姓的性命!”
“我听闻……有些地方,因为征丁,已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当地的士绅苦不堪言,都说……现如今租种土地的,十之八九,只有老弱妇孺,这是不详的征兆。”
解缙没有回应。
却是率先快步走了。
留下的陈继,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一时也猜不透这解公的心思,回头时,却发现胡广和杨荣举步行来。
陈继诚惶诚恐地向胡广和杨荣行礼。
这二人,却只是朝他点点头,便越过他的身边,匆匆而去。
……
“大公公,大公公。”
此时,一个面容甚是机灵的小宦官,碎步到了司礼监。
今日乃是亦失哈值守,亦失哈听到声音,轻轻搁笔,才抬头看这小宦官道:“何事?”
小宦官低声道:“方才出殿的时候,奴婢远远瞧见,解公面上忧愤,继而那兵部右侍郎陈继低声与他说了不少话,二人面上都不好看。今日大捷,普天同庆,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亦失哈面上不见喜怒,耐心地听完,而后只轻描淡写地道:“知道了。”
小宦官又道:“文渊阁和兵部那边……还要再安排人吗?”
亦失哈沉默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道:“文渊阁那儿……已经有锦衣卫的坐探了吧?”
小宦官道:“应该有的,纪指挥使行事周密,监视百官,自有布置。”
亦失哈道:“那就不要插手,免得引来锦衣卫的不满,总觉得咱们宫里的人……手伸得太长。”
这小宦官却不屑地道:“论起来,锦衣卫算什么,大公公您日夜侍候陛下,又掌着内廷诸监的事,他纪纲在宫外头如何跋扈,可和您比较……”
亦失哈顿时皱眉道:“这些话,不要胡说,咱们是奴婢,纪纲是臣子,咱们做奴婢的……得谨记着一件事。”
小宦官看亦失哈越加肃然的样子,忙恭谨地道:“请大公公示下。”
亦失哈道:“那就是得清楚自个儿是什么人,不要以为自个在陛下身边走动得多,就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如若不然,将来有你吃亏的。”
小宦官忙尴尬地道:“奴婢知道了。”
亦失哈便又道:“过几日,东宫有几个老宦官要歇下来了,他们年岁太大了,伺候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手脚不利索,得让他们去孝陵养老。咱思来想去,到时选你去东宫伺候吧。”
宦官一听,大是惊喜,于是连忙激动地拜倒道:“多谢大公公周全。”
亦失哈看着这小宦官,倒是耐心地叮嘱道:“去了东宫,和在这宫里不一样,你要记着一件事,在东宫,可不能再四处瞎打听了。”
“在这宫中,你是陛下的耳目!可去了东宫那儿,你得是聋子和哑巴,但凡牵涉到东宫的任何事,无论是太子殿下,是太子妃娘娘,还是皇孙,噢,还有那承恩伯张安世,有些事,你知道就知道了,但是一句都不可传,如若不然,你是长久不了的。”
小宦官认真地听完这番话,讶异道:“连大公公都不能说吗?”
亦失哈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道:“对,连咱也不能说。什么事……都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去。”
小宦官迎着亦失哈认真的目光,似乎此刻明白了亦失哈的好意,便道:“是。”
………………
数日之后。
又一封朱高煦的快报,火速地送往京城。
这一封奏报,与其他的奏报不同,这不像奏疏,倒像是一个巨大的包裹。
沉重的包裹里,显然是一摞摞的纸张。这倒苦了那急递铺八百里加急之人,背着这么个玩意,日夜不歇,是人是马都受不了。
那一日,朱棣兴冲冲地去见了徐皇后,告诉徐皇后安南的情况时。
朱棣觉得有些奇怪。
因为徐皇后得知朱高煦无恙,居然并没有他所想象的那样喜出望外。
不过朱棣不在乎,于是这几天,他都不厌其烦地跟徐皇后讲此战的意义,还有此战与历朝历代的战争有何不同。
当然……小小的吹嘘一下,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