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这句话令李斯顿时想起了当年自己还拜在荀卿门下并未学艺而成出山的情况来,一句话便令师徒二人间的生疏消了不少。李斯恭敬的将头点地,一边道:“非也,不敢有瞒师尊,此简乃是与朝中诸位大臣商议而来,最开始时由大王提议,以及诸老共同提出,只是由弟子书写而已。”那老人听他这样一说,脸上露出满意之色来,听李斯这样说不止是没有失望,反倒是点了点头,高兴道:“多年未见,通右倒也实诚!以你之资质,纵然不差,但若要书成此策,恐要再多几十年见识,如今你能坦然承认,实在不错。”老人这样一夸奖,李斯也不敢说不是,连忙就点了点头。
他就算是想将这功劳据为已有,可他也不敢哪,这些想法几乎是由嬴政提出,而众人再添加润色而已,他不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这事儿揽到自己头上来。这竹简之中所书的乃是置办国学的大纲,原本不该被旁人瞧见,不过荀卿不是外人,既是李斯之尊长,又是嬴政亲自邀来往后会任职儒学的大师,他瞧见自然没什么,李斯这样的诚实显然很得荀卿欢心,两师徒也是十多年接近二十年没有再见面。李斯原本是觉得有些生疏,不过他这样一说教,便又像是回到了当初在荀卿门下求学的时光一般,当时一心只想着要学成之后出人头地,并未顾忌到其他,如今多年过去,想起当年时光,亦觉得有趣,就连当时与韩非为难,现在再回想起来。亦忍不住觉得莞尔。
对于被人教训了一回。李斯心中也并没有觉得多不妥,他本来便成日被带在魏辙身边,已经足足十多年,虽然与老魏头子之间没有师徒之名。但实则有师徒之实。荀卿这样与他说教。李斯是时常都会消受上一回的,因此并不以为意。而荀卿看到徒弟这模样时,心中不由觉得欢喜。李斯当年在他门下求学时,虽然颇有天份,但为人性情略有狭隘,心胸亦是不大能容人,又瞧不上比他聪慧之人,说得好听些这叫有志气,不屑于巴结比自己能耐之人,而说得难听一些,这便是无容人之量,嫉妒贤能。原本荀卿以为李斯如今年纪渐长,性情应该已经根深蒂固,谁料自己这样当众教训他一句,却见他并未反驳,反倒是点头称是,几十年过去,这涵养倒是当真养了出来!
这下子荀卿是当真有些好奇了,自己徒弟的性情,他最了解,所谓江山易改,而本性则难移,李斯年少性情便已经固定,未料人到中年之后反倒是变化多了不少,看来嬴政果然有其过人之处,光是这一点御人之道,便已经令荀卿这会儿心中生出满意来。
“且起来罢!快二十年未见,你依旧能恪守孝道,且未失礼,为师心中亦是欢喜矣。”荀卿感叹了一句,李斯却是不由自主的抽了抽眼角,他这样的规矩与礼仪每天都在魏辙处练习,能忘得了么?之前见荀卿时的反应,既是有真正心中的敬畏,亦是有身体本能的反应,这会儿听荀卿这样一夸,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师尊且上座,弟子未料师尊竟如此快便赶至咸阳,否则必定早在城门外,与师兄一块儿恭候师尊之驾。”
李斯恭敬的拱了拱手,跪坐于地上也没有起身来,只是仰了头看着荀卿。荀卿今年已经八十多岁,可是却并未呈老态龙钟之感,反倒给人一种岁月沉淀后的温和与细润,让人望之便心生好感。李斯话音一落,荀卿便已经摆了摆手:“不必矣,某如今已年迈,最喜欢的倒是自走自看,毋须有人迎接,你与子非若是能重拾旧好,为师看来,便已经心中生慰,如此,便正该感激秦王才是。”说到当年之事,李斯不由有些惭愧,拱了拱手道:“弟子当年年少气盛,且不知天高地厚,对师兄多有得罪,至今还劳师尊记挂,实乃弟子之不该矣!”
“儒子可教矣!”荀卿夸奖了李斯一句,又出言考较了李斯的一些功课,这些年来在魏辙的训练下,李斯就算没有真正在秦国之中担任官职,但平日所学并未有一样落下,反倒是他如今不止是有当年在荀卿处学到的所谓帝王之术,亦有自魏辙处学到的一些兵法理论,两者相结合,荀卿与李斯一番话谈下来亦是觉得这个徒弟大有长进,连眼睛也亮了起来。两人一番谈话论定,李斯这才小心翼翼将此次荀卿的来意说了出来:“师尊,此次大王相邀,欲请师尊担任儒派之师。”
李斯说完这话,像是深怕荀卿心中不满一般,又连忙道:“只是师尊如今年迈,大王自然心中明白,亦是多有体恤,因此只使师尊担任名号而已,并不需要师尊多劳,还请师尊放心就是。”李斯这样一说,荀卿便摆了摆手,一边笑道:“某虽年迈,但还未曾到不能动弹的境地,你的心意,某自然明白,如今大王有了禹前辈,又得王老前辈肯出山相助,某自然相信大王诚意,不会多想,某虽有薄名,但与王老前辈却是无法比拟,如今能有幸与老前辈共事,实乃天大荣幸,某今日一路自咸阳城而来,亦曾看到城中庶民,大王实乃有道明君,能为大王做事,实乃某之荣幸,更何况王老先生年纪远在某之上,且能为大王分忧,某在有生之年,自然不肯只享受且不做事,这儒脉,便交由某就是。”
荀卿一番话说下来,李斯不由又惊又喜,事实上原本嬴政是存了想要用荀卿名望的心思,甚至连李斯都起过这样的想法,但如今鬼谷子王禅一旦要来,对于这一点自然便不存在,李斯之前所说的话,自然也是真的,但没想到荀卿会说出他愿亲自教人的话。如此一来自然更好,鬼谷子名望太高,辈份亦高,他若为师,恐怕不能天长日久的教导,偶尔为之便已经是天大幸运,哪里又能让他时时呆在学院之中,荀卿这会儿说出这话,恐怕会令嬴政心中大是欢喜,毕竟荀卿亦是有名望,当世之中,儒家恐怕就数他名头最高,一旦国学开启,其中有两位老师出身俱都不凡,可想而知,往后国学声势会到何等地步了!
想来荀卿改变想法除了有鬼谷子的作用外,应该还有一部份是从他刚刚看过竹简之后的感觉,李斯看了竹简一眼,心中松了一口气,两师徒说了这一阵话,李斯看着外头日影,忙道:“师尊,此时已不早,师尊一路劳顿,自此应该还未曾用饭食,不若弟子先行令人备下饭菜,师尊您……”
“不妨,先进宫拜见大王再说,某一来,既然决定归于大王之下,自然礼数不能有失。”荀卿虽然所学之术大多乃是治国之道,但骨子里到底是信奉儒家那一套,对于礼仪极其看重,这也是之前李斯进门时整礼衣衫再行拜见令他心中欢喜的原因,如今既然他已经归于嬴政麾下,虽然未曾称臣,但亦可以算是臣子,哪有一来不拜见君王,而先行享用饭菜的道理。李斯也是知道荀卿性格,因此并未劝阻,反倒是恭敬的应了一声,连忙就让人备下马车,一路令人先行去王宫回报,自己则是与荀卿后上了进宫的马车。
宫中嬴政一旦得知了荀卿到来的时事时,顿时大喜,连忙下令吩咐置办酒席,又连忙令人出宫召禹缭等心腹进宫来与荀卿见面。宫中膳食俱都是现成的,只消多煮一些便是,相较于水煮的肉块,时常食用也麻烦,嬴政干脆令人杀了猪羊,整只穿透置放于宫殿之下,下生大火,以火烤之,李斯师徒进宫时,还未进殿门,一股烤肉的香味儿便已经先传了出来。得知荀卿来时,李斯便匆忙赶回府中,如今又陪着荀卿进宫,至今李斯还粒米未尽,一闻着这香味儿,只觉得口中唾沫便跟着流了下来,荀卿还在身侧,他虽然看似温和,但实则此人最为讲究规矩,李斯也不敢像平常一般与领路的侍人打听一些消息。
这会儿正殿之中虽然已生起了火,但众人都未至,嬴政自然也不可能先到,荀卿师徒先候在偏殿一侧,趁着嬴政正在洗沐更衣时,王翦等人亦是三三两两的到来了。对于荀卿,王翦、蒙骜等人是早已经听闻其人,荀卿乃是名满天下的大家,纵然是少年王贲,这会儿见到时亦是收了满身的跋扈之气,乖乖上前行了礼问了安,这才退于一旁。禹缭与魏辙是最后到来的人,二人一来时,原本脸上带着淡笑的荀卿顿时露出激动之色,连忙跨上前了一步,身体拜了下去:“晚生况拜见禹老先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