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乱之间,唐糖急急将双手背于身后,老神仙却从容嘿嘿一笑,恢复了那副色迷迷的样子:“借这位道友吉言,贫道若与这小娘子做得成夫妻,头一个就要请您吃酒。”
他侧身使了个眼色,唐糖瞪着这个活宝,颇为无奈地配合着啐了一口。
不过她觉得……单从来人眼神之中判断,只恐这一切都是徒劳。
来人果然不买纪陶这个账,沉声唤:“老三……”
纪陶假作听不懂,抚须而笑:“这位小道友好有意思,贫道痴长小友二百多岁,小友却唤贫道老三,难道小友……须知在这个世上,同贫道一般,苟活了如此之久的人并不多啊。贫道仿佛记得有个何仙姑?哦,还有个铁拐李……我看这位道友腿脚颇为不便,不会正是那百来年未见的瘸腿李天师罢?”
唐糖心吊到嗓子眼,已然偷偷探手去发后找寻可用的凶器,纪二适时狠瞪了她一眼。这人实在太凶,她的心着实沉了一沉,以为他会有什么过激之举。
不过那凶人显然更心疼他的弟弟,只是无奈叹了口气:“老三别闹了,生死攸关,我来寻你说正经话。”
纪陶面色亦阴沉下来,一步护在了唐糖身前,本来如临大敌,这会儿知道已然教他二哥窥破,倒索性定了神,道:“久违了。难为你……竟也知生死攸关。”
“你若是无法同我好好交谈,就请先出去,我还有话交代这位麒麟肉。”
纪陶声音低沉悲愤:“你要我出去,还不若直接从我的尸身上踏过去。我还未质问你,你将我妻儿弄来此处,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纪二倒也不欲多作辩解,只轻蔑扫了唐糖一眼,哼道:“我连番暗示你勿入雪域,你来这里又是安了什么心?必死的心对不对!”
“你给我闭嘴滚蛋。”
唐糖少见纪陶怒成这等样子,轻轻捏一捏他的手,总算感知他回握的时候力量坚定。
“术业有专攻,你再大的能耐,在这个地方能够施展什么?她不来你待怎办?何况她恰恰是……此处出产的杂种。”纪二依旧冷得似一块冰,说起唐糖,就如同在说一只猫、一条狗。
纪陶冷斥:“你说话放尊重些。”
“哼,若是有甚意外,她不来,你的性命谁来保证?最基本的那个环节只怕你我都打不开,更莫说凭你一己之力……便是你如此一意孤行要将性命搭进去,你以为就能救得大哥,救得这半城的人?”
唐糖暗惊,半城的人,难道那十万大军至今……此事非同小可,纪陶原本,难道当真打算破釜沉舟?
不过她很快又略觉安心,这个凶人狠到了一定的份上,对纪陶倒仍是疼爱有加的。
纪陶看都不愿看他,回身轻抚唐糖的脸,极力平缓声调:“你是说,你诓糖糖到此,全都是因为我在此间?”
“哼。”
“我一到雪域你便知道了?”
“自小你只要眉头动一动,我会不知你欲去往何处?你以为自己到了昆仑墟,别人不知,我会感知不到?而这一个……其实即便我不出马,别人终能引了她过来。”
“如何过来?”
“哼,就凭这一山谷的秘密,何愁有好奇心的蠢货不来?”
唐糖又是一惊。
“我没有别的法子,不若抢了这个头功,取信于陛下,好令凡事都留有余地。”
纪陶怎能不恨:“你没有法子,索性将我的妻儿推到无路可退,二哥还真是怪拼的。”
“随你怎么说,我宁可你恨我一生,也不能眼看着弟弟葬身于此。”
“你不愿我送死,我妻儿的性命,便不是性命?”
“相比外人,在这个地方,我只在意两个人的性命。”
唐糖暗自明白,他指的是纪伯恩与纪陶,连他自己的性命都未计算在列,像是全不在意的样子。
纪陶已然气得七窍生烟:“二哥这可还算是人话?”
“纪陶,爷爷从来最喜爱你。此番即便大哥获救,我亦归家,便是你尚且留了一窝的杂……只要你回不去,他老人家一定还不如从前一半欢喜。”
“寻常人不会冷血到这个地步,爷爷更不会。”
纪二咄咄逼人:“寻常人……那是因为从未被逼到过绝境。”
纪陶扫他一眼,悲声问:“真的么?”
纪二的目光亦顿了顿,说到无望与绝境,纪陶遭遇的一点都不比他少,甚至在很多时候,一直在被他算计、利用、瞒骗。然而纪陶永是那副乐天样子,仿佛事情并没有那么糟。
纪二的口气微酸:“哼,爷爷最喜爱你,想必正是我不若你热血之故。”
纪陶声音悲凉之极:“难为你尚知何为绝境。可惜爷爷做梦都不会想到,将我妻儿推至绝境的人,竟会是我至亲至爱的二哥。”
纪二却似被激怒,冷嘶道:“至亲?我屡屡严辞警告,劝你不要执迷不悟,你可都入了耳?现在知道痛彻心扉了?但凡是个人,我便随你怎么上心,可你非恋上这么一个非我族类……”
纪二从不当自己是一家人,唐糖倒是毫不在意,可想起此人屡屡挑拨纪陶同自己,她心里未免不大舒服,这会儿可好,他干脆当面说她不是人……
不是人,她难道是个妖怪?娘诶,纪陶为了自己这么妖怪,搞得兄弟离心……
纪陶怒道:“糖糖便是阎罗座前小鬼,我便也随着去了,不关你事!”
“哦?你昔日总称同这小鬼灵犀相通,你扮作我半年余,就差将她宠上了天,她可曾即刻感应到了你?”
纪陶冷嗤:“我与糖糖相知十余年,点滴微妙,历历在心,不足一一道与旁人。”
“老三,这世间情分,除却血缘,旁的皆是谎言罢了。”
糖糖实在无语,此人为劝服纪陶,居然无所不用其极。
纪陶却转了话锋:“想必你早已忘了木兰姐姐?”
纪二听见谢木兰的名字,登时一愣,竟是不见了方才的沉着,声音都变得不甚稳当:“忘不忘……本无甚分别,我这个一无所用之人,迟早亦是要遭她厌弃的。”
唐糖忽然有些可怜他。
她想起谢木兰郁郁而终时,满腔情意里,那令人费解的三分歉疚之色……难道这对夫妻,在相聚的最后日子里,因为纪二的病,生过什么隔阂不成?
纪陶问:“二哥,你可知二嫂死因?”
“你问这个作甚?”
“我是说,真实的死因。”
“……肺痨。”
纪陶摇摇头,尝试着平静表述:“除夕夜,我求齐王殿下延医为二嫂施针延命,盼着若你返京,尚可见上一面。怎料金针入肌……色变。”
纪二面色煞白:“你说什么?”
“是时二嫂已然徒留一口游丝之气,太医言,寻常毒性非银器不可试,故而他推测,二嫂中的,乃是一种或能溶金的断肠慢药,寻常人服之,毒发日子应该更短,而二嫂长期用药,体虚气弱,药性行走得亦慢,故不易察。”
唐糖只知谢木兰是中毒而亡,并不知这许多细节,亦顿住了,却见纪二整个都僵立在那里。
“若我不曾料错的话,此物当是陛下炼丹才用的销金散?”
纪二怎愿相信,一眼未答。
“二哥,去年你远行未归之际,有个唤作曹四渠的人,给二嫂送过药。”
“是,我知道,是陛下让他去的。”
“噢?那你告诉我,曹四渠现在何处?”
“他一直都紧随陛下,现在自然也在此城之中……”
“中毒之人是大哥可对?陛下是不是曾经承诺过你,他是为你才收服的曹一刀,待此番事成,便令曹为你安心医病,亦为大哥解那睡花之毒?”
“这些事情不用你管。”
“二哥好生糊涂,曹某人怎么可能在此?陛下为魏王所弑,事前并无预谋,即便贵为天子,仓皇离京蛰伏之时他还顾得及曹四渠?曹一直都在狱中。当然,这个为二嫂送药的假货,他也化名曹四渠。”
“我不信。”
“他不但为二嫂送了药,还为刀刀送了点心。幸好二嫂警惕,并未让刀刀食用。不过,若非齐王及时将他们母子接入京城,刀刀迟早……”
纪二烦躁不堪:“这个赵思危……”
“你莫扯这旁人,齐王狗拿耗子,自有他拿的因由,不过此处本不干他什么事。你离家千里,神鬼不知,却失去了嫂嫂与刀刀,家破人亡之际谁尚能医治你身体的伤?是你的陛下……”
唐糖瞬间了悟,那秃鹫离京离得突兀,根本不可能善后所有的事,为了忽悠纪二继续为他卖命,他捏造了曹四渠还追随于他的假象,并且利用这个假货,间接残忍害死了谢木兰,以期令纪二更加心无旁骛、死心塌地。
纪二面上已无人色,大约他是精明惯了,不大肯信自己居然被老头儿重重摆了一道,故而犹作负隅顽抗:“无稽……之谈。”
“我可曾骗过你?我有什么立场需要骗你?”
“……”
“二哥是不是从未与曹思渠有过正面交锋?二哥从前在京,根本就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人是么?”
纪二额前的冷汗都滋出来:“你为甚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嫂嫂年初就已不在了。前番我们相见,乃是二月,你只一味劝我放弃糖糖,可曾愿意告诉我,你的主子就是赵秃鹫?”
“……”
“我当然是悔透了,没有早告诉你。不然糖糖在鹿洲,何用被你欺凌成那个样子。下次你不若直接来剜我的心好了。”
“……”
“曹四渠本来当斩,难为糖糖还为你的病求了齐王,一力保下了曹的性命。”
比驴还倔的人怎肯领情:“哼。”
纪陶凛声道:“旧事此地暂不多提。不过有一桩,我必须告诉二哥……就在前阵子,曹四渠在狱中亲口告诉我,他当年将你伤成那个样子,根本就非乱中失手,而是奉了秃鹫之命。”
纪二没有血色的唇角抽了抽。
“二哥,若你还是不信……我多年前奉命翻查一桩旧案,对当时的宫人真人及底档,可算是过目不忘,想那假货必是个老太监。你既称曹四渠就在此处,大可将那假货揪出来,让我好好相看相看。”
纪二全然颓了:“……明天罢。”
“二哥,我知道秃鹫那老妖道很有一些蛊惑人心的本事,我也曾为他奔命……不知他是怎样为你描绘的糖糖,以至你要恨她至此。你不会觉得,这半城的人被囚困于此,也是因了糖糖之罪罢。”
“哼。”
“这么说,你答应为秃鹫效命,起初是为了大哥?”
“你究竟想说什么?”
“二哥,嫂嫂走得凄惨,你就算不为自己,不为大哥,也当为她寻个说法。”
纪二脾气自然是比驴还倔:“哼……我自有计较。”
纪陶知他心意已生了质的变化,趁热打铁道:“二哥,我的孩儿与你总算是血亲,你当真毫不在意他们?”
纪二眼神闪躲:“杂……我其实也是凉州相见方知……她一意要来寻你,便是我不将她带来,她必也会跟了来……”
纪陶倒吸一口凉气:“你真是很说得出口。”
唐糖方才怕他太过置气伤身,一直牢牢攥着他的手。
这会儿纪陶索性以掌心覆上她的小腹,密密贴紧了。小家伙们想必正当沉睡,尚不明白这人世间的纷争……
纪陶的心思一时间柔软下来,幽幽轻问:“二哥,我在凉州之时,收到你的密信,说是让我下月初于雪域之外接应大哥……若我此番不来,你自己本打算如何脱身的?”
纪二的声音益发暗哑:“你不是不用我管?我一介废人,何须你来挂心。”
纪陶听得有些心酸,不欲再行分说,捧了唐糖肚子亲了一口:“孩儿们,一定好生照顾娘亲,爹爹此番就教你们看看什么叫做大英雄。”
唐糖听了这声大英雄,难过得险些又要落泪,纪陶却笑着补了句:“大英雄就是你们的二伯父,此番他不但要救了大伯父出去,还要一并救下你们,记得一生都要感恩,要孝敬他,可都明白?”
纪二面色铁青:“我何曾答应过你这个。”
“二哥如今也是趟过刀山火海的人物,何必在你侄儿们跟前谦辞。”
纪二瞥开眼睛,一张脸都要扭曲了:“哼。”
远处脚步声又起,纪陶早就认了出来,低道:“是席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