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毅自从接到皇帝圣旨便提前派人赶到青州择地建屋,这会儿鲁国公一家子上百口人已经在青州城外营房里住了一个多月,城里逸泉坊宝塔巷那占地十几亩的都督府才盖好十来间--一来青州城里匠人有限,二来光拆迁清扫就用了二十多天!
况且朝廷拨下来盖都督府的经费早就耗空了,恰巧这里有两千多个免费劳力……
马校尉手下这二千多人既不曾录入军籍,调用修宅完全不必担心被御史参一本“空耗军力、擅废国器”。
再则这帮人虽不在军籍,一应酬饷却由军部一力承担,又分别从沭河大营和青州行营拨款,更无需都督府多花一文钱,岂不是上天专派给他的美事!
早先都督府征用地皮远远超出预算的事已经有些风言风语飘到了神都,幸好李毅的老丈人宰相曹梓将御史台的谏书压了下来。
曹相在门下省官居正四品上门下侍郎,侍中朱忝已经六十九岁高龄,即将到了致仕之年,加上常年告病在老家修养,因此曹相一直是在侍郎位行侍中事,并实际掌权门下省、进“政事堂”执宰。
御史台倒也不好过分得罪了他,只留一回人情便罢。
马敖再也没办法笑出来,甚至感到脸皮羞臊得火辣辣的。
他刚才和这群满怀着憧憬的“民夫”--是的,他们就要去做民夫修都督府了--扯着甚么军功、勋田的淡,现在想起来有多么可笑!
一个民夫还想领勋田?
你把都督府修盖得再漂亮再华丽也屁都不值!他感到自己像个骗子……
是的,虽然不是他的本意,但是他实实在在骗了这些人。
马敖一咬牙,收拾心情带着这些民夫上路,直接向青州府去。官道两旁杨柳田亩浓绿相映,拂着暖暖烈风鼓荡着众人的衣衫,似乎在嘲笑着这些人的命运。
有意思的是,这些民夫当中唯一一个认字的陆鸿,到现在也没想出“怀素”的怀字繁体怎么写,似乎竖心旁后边是个“裹”,但是写上手总觉着有些不对。
去年甫清先生来到胡顺家,并拿出珍藏许久的当代“狂僧”怀素《自叙帖》,教胡效庭临摹。
原本胡效庭被县学劝退之后,已是绝了走独木桥跃龙门的念头,可是恰巧岁考那篇狗屁不通的文章被从太子少傅任上贬到县学来的甫清先生瞧见了,惊道:“这字何生所书?有张旭风骨!”
对此陆鸿只得一哂,他倒是没看出来胡效庭当初一笔潦草字哪里好看了,可是这甫清先生是受了“桃李园案”牵连贬的官,从前做过太子的老师,因此才学是毋庸置疑的。
后来甫清先生毛遂自荐调教了两年年,胡效庭居然便学出了名堂,青州文林中有人以张旭表字“伯高”称之为“小胡伯高”。
甫清先生门下出了高徒,自然是得意洋洋,逢人便吹嘘“伯高字已入味三分,独失拘谨,唯清醒尔!”常常博得一笑。
意思是说胡效庭的书法已然不错,缺点正是太过拘谨,只因人在清醒时欠缺“草”意,所需者仅仅只是一场大醉而已。这句话虽然明显是过于夸大,却也有二分中肯。
那天学到《自叙帖》时,陆鸿恰好在旁伴读,见胡效庭笔下龙飞凤舞,好不张扬,忍不住也临了一贴,头两个字便是“怀素”,那个“怀”字便是“意之所至”一通乱绕写了出来,后来甫清先生竟然说他少了一竖的笔意。
老天爷!
陆鸿对天发誓,打死他也没看出来哪里还有一竖了。
不过先生倒没怎么批评他的书法,反而略有赞赏:“通篇平平无奇,太过工正,独一个‘佛’字颇有禅意,可学褚遂良。”而胡效庭那贴被他拿回去裱了起来挂在书房里,说是“字中有酒香,醺醺然也。”
这先生也是得瑟得没边了……
不过甫清先生仕途遭逢变故,一下自从二品太子少傅贬到了地方做个不入流的县学教授,非但毫不颓丧,反而诗文遣怀、放浪形骸,好不惬意,也算得上是一位妙人了。
只有陆鸿知道胡效庭那天偷摸喝了胡顺灶台下面藏的半斤米酒。
除过“怀”字一直没写成,陆鸿更难以明白的是,为何时代变迁之下,这片土地上一切人事都与他所熟知的那段历史不同,唯独怀素依然从历史中走了出来。
即便晚了数十年,就连《自叙帖》的内容也与前世流传的大不相同--原本该是高祖皇帝殁后二十载出的怀素,如今晚了三十余年。他从永州人变成了郴州人,从大书家钱起的侄子、玄奘大师的门生变成了云游僧的弟子……
然而他就是他,或许是千年文脉不允许错过这样一位足以照亮千古迷途的人物,更何况,没有“狂僧”,“张颠”岂不寂寥?
陆鸿捣鼓半天终于是没写出来,只得一溜小跑跟到马敖身边,问道:“马将军,怀素的怀字怎样写?”
马敖从思虑中惊醒过来,有些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
他还是招手从亲兵手里接过笔和征兵的名册,寻了个空白页端端正正写个“懐”字,撕了下来给他,顿了顿说道:“今后若有难处,可拿此字来找我……”
话一出口便生悔意,只是既然夸了海口万万没有收回的道理,将纸条塞到陆鸿手上便不再言语。
陆鸿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愣愣地将纸小心收了。
一路再无多话,当天傍晚一行人便进了青州城外的行营,被兵马司安排在靠内的一座营盘里。
这是青州行营后军早早腾出来的一座辎重营,随处可见成堆的牛马麸料干草,等行营内卫军操训完毕后他们便跟着下操的卫军吃了第一顿军营饭,也可能是长久以后的唯一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