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成自支走了效庭便在座上一直出神,居然忘了陪高健说话。那高医正本来自己心怀的焦躁,正不知如何辞行回医坊,此时见他这般模样反而产生了好奇之心,假意端起茶碗喝茶,其实在偷偷打量着对方。
他见洪成风尘仆仆,双眼呆滞无光,几道血丝爬在眼白之上,显而易见是上火焦虑,休眠不足,因试探着问道:“大人今日气色不比从前,可是身体抱恙?”
洪成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赔礼说:“怠慢了,抱歉则个。”说着垂下手臂,“身体是不碍的,只是县上政务繁多……唔,这个,睡得晚了。”
高健看他不愿多言,便点点头,说道:“早就听说大人政务上勤恳,不过身子要紧,一县不可无主啊!”
洪成答应两声,又跟着出神,末了终于还是没忍住:“正实有所不知,昨日咱们青州建府,新任都督便是鲁国公,这李督似乎对保海县有些这个……这个成见,哎呀失言失言!”
他满腹的心事正欲找人倾诉,却又不敢妄议都督,心中话多,嘴上难说,直憋得他连连叹气。
高健听他语无伦次,见他欲言又止,也替他着急,便拱了拱手说:“文达兄,我高某虽说是一介末流小吏,原入不得官上法眼,却也并非甚么出卖朋友的小人!老兄若有甚么难事,又信得过高某,尽可说来听听。忙是帮不上的,不过大家参详参详,事情总不至于更难。”
他话已说到这般情分之上,洪成又素质此人耿直正派,此时无论如何不能再行推脱。当即站起身来躬身一揖,说道:“正实高义,成安敢再作隐瞒。”
高健已知事情非同小可,急忙扶了他坐下,接着便听着他将昨夜的几件事略略叙述出来。
高健尚未听完便冷笑一声,问道:“文达兄,你可知咱们这位李督是何等样人?”
洪成摇头不知,高健便一脸鄙夷地道:“兄弟在神都的时候便跟鲁国公李家的人打过交道,老国公庭坚公是个极硬派的好人,可是到了咱们新任李督这一代便大不如前!
当年这位李毅公在神都号称甚么‘七公子’之首,曾经和南唐一位藩王抢女人,居然也抢到了手,可是大家都说李毅公那位花花成性的儿子可不是他的亲生,而是那南唐藩王的留种……”
他见洪成瞪大眼睛望着自己,才觉醒是扯远了,于是咳嗽两声接着说道:“这李督少年时便是出了名的凶狠,说一句‘睚眦必报’也算是抬举了他,别人纵不去招惹他,他也要去咬人两口!
总之他看上的女人,别说是南唐藩王,便是天王老子也要使尽了手段抢夺过来。便是此人本性罢了!”
洪成此时才惊觉起来,连忙摆手急道:“正实万勿失罪于言!”
高健满不在乎,哼了一声说:“我怕甚么,反正已落魄到这般田地,最多脱了这身青皮回乡开医馆去。哼哼,李毅有手腕,气量又窄,别人都怕他,唯独我不怕。咱们既学了医,只图救人,又不图做官!”
洪成起先患得患失,心中委屈难名,但是此时见这高医正似乎比自己还要义愤填膺,竟忘了自身的忧虑,不由得疑惑起来,问道:“正实也和李督有过节?”
高健听他说了这个“也”字,登时激起了敌忾之心,将手中茶碗重重一顿,愤愤地叫道:“甚么过节!这个小人祸乱大周,其心可诛!”
洪成已听出其中大有深意,却不借口,只听高健接着说:“文达兄认得县学的甫清先生谯岩罢,原先做到从二品太子少傅,和兄弟一样都是受那个甚么狗屁倒灶的‘桃李园案’牵扯贬官的。
一同被贬的还有太子詹事陈石、大将军韩清、兵部尚徐夏威等等连同一大批从属官员,这些皆是国之基石啊,兄弟一个小小侍御医相较之下根本不值一提。”
刚才的每一个名字从高健口中说出来时都让洪成心惊肉跳,他初入仕途的时候这些人要么活跃在政坛,要么名震于军伍,都是他这种小官小吏仰望羡艳的风流人物。
可是四年前那个举国震惊的“桃李园案”突然爆发,这些人物便一夜之间从朝堂上消失。那件案子洪成所知不多,大家也都绝口不提,不想今日却从一个小小医正的口中说了出来。
高健似乎说的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碗将所剩无几的茶水一口饮尽,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又说道:“这件‘桃李园案’的幕后推手就是李毅,只因为他的姐姐嫁给了当年的大皇子……”
他饶是胆大,说到这里也不敢再说了。
洪成却是疑窦未解,懵懵懂懂地问:“这和你们有甚么关联,为何因此贬官?”
高健撩起眼皮瞧了他两眼,才缓缓地说了出来:“当时有人疑心我们都是太子的人,太子是三皇子……”
洪成“哎哟”叫了一声,这才警醒过来,自己知道了这种皇家的烂事,也不知是福是祸。
他抬眼看看坐在自己下首的高健,仿佛已经不是那个弯着腰在医坊里忙活的小小医正了,而是曾经在巨大的政治漩涡中走出来的大人物。
虽然他还是没明白李毅为何如此对他,但是此时那种忧虑、焦躁、患得患失的心境已然不复存在,他要做的,就是尽量为保海县的百姓们多做一些努力,保住他们的收成,至于自己命运如何,只有交给天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