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湖叠山献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乾德十六年，孟春，初八。

新正节时，幽州城抖散了满身尘雪，重新显出了雄浑和苍茫。弥漫着寒意的空气给破春的温婉平添了一份清凉，偶尔间，从街道两旁裸露的水渠入口里还能看到碎裂的冰凌。

地处北端的幽州，初春的霜气依旧浓厚，透白的薄霜包裹着新鲜脆芽，尽显娇嫩……

装点得华丽舒适的鸾驾里，乔子敬的身旁摆放着一摞奏疏，端形身正的跪坐在案几前，不住的微侧头，偷瞥着右侧精神萎靡的罗义，神情忐忑。

巳时，乔子敬抱着需要赵兴处理的奏疏，递上晋见陈条，正慾迈步上楼时，惊讶的看到赵兴怒火冲天的从楼上急步走下，冷目瞟了他一眼，阴沉的吩咐，“乔望诚，跟着孤！”

霎那间，他的心就沉了下去——若非怒极，焸王兴绝不会这般的毫不顾及。

当他看到紧跟下来的罗义神情灰败，精神不振的软着脚，小心翼翼的迈着步子的时候更是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乔子敬很好奇——向来纵容罗义的焸王因何发怒？

“乔卿，城西的民居分发完了吗？”假寐的赵兴忽然发问。

位于南城的贫民区，是整个幽州城内占地最大的区域。

三年前，为了节约占地，以供幽州城能容纳更多的居民，原来的老城区被全部推倒，重新翻建成了统一的标准筒子楼——三层，十户，大小、格局都完全相同。

以石为材的筒子楼每户三间大房，单卫，共厨。

重建的居民区里装上了陶制的自来水管，十二个时辰不断的清水，限时供应的热水，严冬时节，甚至还开通了暖气。

虽然对人口过多的大家族而言，新房的空间相对狭窄，但居住环境宛如天堂。

“回殿下，还剩余四百三十七户。”乔子敬愣了愣，沉思片刻，迅速给出了准确的数字，顿了顿，又补充道，「自十四年，殿下颁布新政令伊始，幽州流民偃息。今多为“河南道”和“河东道”灾民迁境，近年也已渐少。”

“孤的永业田，去岁收入几何？”

“回殿下，剥去损耗，约二十万石。”乔子敬这次回答得很快，但神色始终都恭谨非常——从上车开始，他就一直很忧心。

“二十万石，二十万石。”赵兴喃喃的重复了二次，脸色有些冰冷，略有不甘的道，“加上购买的，府库的存粮能有百万石吗？”

“回殿下，只有七十万石。”

自魏言取代乔子敬的位置后，赵兴便将他安排到了一个更适合他的位置——都统府司马，主管农耕，民生，水利。

通过几年的观察，赵兴明白，像他这样一个人，只能成为“后勤部长”，而不能成为“参谋长”，即使他比一般的儒士更热血，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儒士，骨子里还是渗透进了那些不切实际的腐朽。

他虽然很会谋策，但总是会让那些几近幼稚的思想将他的谋策破坏殆尽。

新任的职位上，乔子敬表现出了惊人的才干，很快便将封地内的流民、分田、财锦，统筹整理一清，幽州城的新规划能用三年时间就基本改造完工，与他的干练是分不开的。

赵兴神色冷漠的眯起了眼睛，靠进了软和的绒枕里，轻轻叩击近前的案几，半晌，忽的睁眼，瞥了眼萎靡的罗义，眼中闪过一抹不愉，淡声道，“罗卿，若孤缩减八万石粮草，卿以为可行吗？”

神游天外的罗义呆愣了半晌，才回神默算片刻，恭敬非常的答道，“回殿下，臣以为可行，但是很险。”他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小心翼翼。

“确是很险。乔卿，你有办法将府库的存粮增至一百万石吗？”

乔子敬摇了摇头，否定道，“七十万石，已经是不影响市价下的极限了。若殿下执意购粮，臣能凑足一百万石，但幽州附近几道市面上的粮价，大概会翻上几番……”他的意思很清楚——想存更多的粮食，就要冒更大的风险。

缓缓的闭上眼睛，赵兴半躺进软垫，沉默了。

“殿下…是否要出兵西拓？”

虽然“揽天阁”前的汉白玉石碑上，赵兴亲手镌刻着：“文不扰武，武不涉政”的铁律，而乔子敬因负责统筹、调拨幽州府库的粮草，或多或少都会涉及武事，才敢有此一问。

赵兴皱了皱眉头，说道，“孤想用粮食换人口。”

“换人口？”乔子敬惊讶的看向焸王，下意识的问道，“殿下，您想买卖人口？”

乾德十四年，五月孟夏，淮南道始叛。

自此，淮南道的大小叛乱就始终没有停止过，中原粮价一升再升，略为偏远的缺粮之地更是价比黄金，一些活不下去的贫苦农民卖儿卖女，乃至在原州、庆州一代，形成了规模颇为巨大的“人市”。

赵兴点了下头，冷冷的笑道，“去岁的大寒，想必西拓人口粮是不足了。若孤告诉他们，愿意用粮食换西拓奴隶，卿觉得，他们是何反应？”

“西拓人？这…殿下，西夷向来蛮野，好杀戮，不习教化，要之何用？”

“养马！”

“臣愚鈍，幽州多山峦，并无草场，殿下以何地牧之？”

“卿自会知晓。”赵兴脸上挂起了神秘的浅笑，淡淡瞥了缩在角落若有所思的罗义一眼，正身，伸手挑开一丝竹帘，转头向外……

宽阔的“行道”上，交错相置的长石椅已无多少空位，流动的人群肩摩袂接，临街的商铺里人潮如织，人声鼎沸。“驭道”上，四轮马车排成了长长的车流，大部分的车厢上都漆印着斗大的红色的圆体“行”字。

街道的正中央，“卫道”二侧的花坛里，破土的花草发出了嫩嫩的绯红，淡淡的芬芳似隔绝了外侧的喧嚣，空旷的“卫道”显得格外宁静。

“赤炎旗”从临街的屋檐下斜斜垂落——这是赵兴为领地设计的旗帜——红基黑文，隶体书写的“幽”字被橘黄色奔腾的火焰包裹。

迎风舞动的旗帜延伸至尽头，整齐而壮观，极尽威武！

翻修工程中，最先启动的中枢干道经历了二年的施工已经完成。由极规整精细的青石板铺砌而成，命名为“赤炎街”的纵、横道分割了整座幽州城，与城池的中央交汇，形成了一片宽阔的空地——赵兴自是不会闲置这片土地。

巨大的青石铺砌了整片空地，四个以历代绝世悍将为原型，等同真人大小，跃马举刀的汉白玉雕像分立四周。正中央，汉白玉做基，高十丈，花岗为体，浮雕了二个硕大的描金隶书：

军魂

石碑耸立时，赵兴的思想便被铭刻进了整个幽州！

“是殿下，殿下的车驾！”

从内城缓缓驶入“卫道”的“玄武吐雾”分外醒目，猝然出现的呐喊吸引了“行道”上躁动的人群，年轻的声音听上去激动非常。

“殿下万胜！”

“万胜！”

更多年轻的声音，让呼喊愈发激扬，顷刻，整条“赤炎街”上的年轻一代都高举着右臂，朝向他们的君王嘶喊着他们的忠诚和感激！

这声音，震撼人心！

赵兴松开了挑起的竹帘，轻轻后仰，亦如往昔的冷漠中分明多出了一份感怀——当廖腾带领着三万亲卫铁骑第一次欲出“居庸关”的誓师祭酒上，无法明言的赵兴挣脱了侍卫的绊责，独自一人站立台沿，久久凝视着三万虎贲，忽然侧身直指身后的石碑，握紧拳头，猛的冲天击出，三万子弟瞬间回应了他的期盼！

三万个击天之臂！

那是一种无声的雄壮，就如这激昂的呐喊，他们没有让他失望，他们，也必定不会让他失望！

“罗卿，你可知，外面那些民众在做些什么？”

静默良久的罗义稍稍一愣，踌躇半晌，道，“回殿下，他们是在为您欢呼。”他的声音里依旧保留着相当的犹豫。

乔子敬飞快的偏头瞄了罗义一眼，又垂了下去，让人看不见表情。

没理会臣属的小动作，赵兴端起案几上的热茶，微微抿了口，回味半晌，冷淡道，“那罗卿可知，他们为何会为孤欢呼？”

“回殿下，因为殿下让他们有饭吃，有钱花，不必挨饿，不会受冻。”

“唔…乔卿以谓何？”

“回殿下，臣以为然。”儒家出身的乔子敬更会说话，补充道，“殿下分其田，置其屋，足其金，教其礼，育其嗣，让他们无须再担心生活的艰难，不必忧心西拓人的劫掠，所以他们感激殿下。”

赵兴瞅了眼恭敬的都统府司马，淡淡道，“乔卿的口才总是这么好。”摆手阻止了乔子敬的罪礼，朝一旁伺候的小侍女问道，“琴儿，你觉得了？”

小侍女似乎被赵兴吓了一跳，细着声音懦懦道，“奴婢，奴婢觉得…觉得他们是要告诉殿下，他们感激您，愿意为您而死。”

鸾驾中的二个王府重臣骤然仰首，惊讶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