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灯下,大伙儿铺在一张大地图上仔细查看。
“他们应该是从这个方位进来。”梁毅用笔在一条入宫的甬道上画了一条曲线,“不太可能全都进来,等抓到雷钧之后,会逼着他出宫去见叛乱的士兵。”
方无应伸手指了指曲线后方:“咱们就埋伏在这儿好了。”
梁毅点点头:“第一次进来。我们还不能动手,得等到他们押着雷钧再回来,我们才能动手。”
“还得事先叮嘱赵王一声,”李建国说,“得让那孩子合作。”
梁毅转头看看雷钧:“这事儿就交给你了,一定要说服他配合我们。哪怕再奇怪也不能泄露秘密。”
“我知道。”雷钧说,“他会听我的。”
梁毅点点头:“还有事前的一些拍摄工作,雷钧,也不能让赵王看出破绽来。”
小杨的脸色有点为难:“让人家小孩子沾着一身染料摆pose装死……所长,这很难不看出破绽来呀!”
“没事。”雷钧赶紧说,“我会想办法哄他的。”
“那怎么办?天大地大活命最大!”梁毅翻了个白眼,“得有事前的大量影像资料,小易小舒他们才好开展催眠工作嘛!”
方无应笑道:“挺好,这离宫就是一大摄影棚。”
“所长,易医生和舒医生已经开始动手了么?”小武问。
梁毅点点头:“小易最近装成江湖术士,正在江都城内招摇撞骗呢哈哈哈!”
雷钧苦笑:“这又是怎么回事?”
“哦没关系!”梁毅摆摆手,“他是在引起宇文化及的注意,只要能成功潜入他的居所,成为宇文兄弟的入幕之宾,那一切都好办了。”
“希望比较大。”李建国说。“这么个说啥灵啥的术士,宇文化及不可能不留意,等到易医生再把他的人生路给算出来,宇文化及只有五体投地的份了。”
“宇文化及的人生路好算,史书上明白写着,可普通人的人生路又如何算?”小武问,“江湖术士招摇撞骗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吧?”
“哎呀,其实心理医生和街上摇签算命的先生是同行啦!”梁毅笑嘻嘻地说,“潜意识暗示,催眠。察言观色推测内心活动……都差不多啦!只不过心理医生的目的是治疗,这些都只是辅助手段,普通的算命先生却在拿这些辅助手段骗钱而已。当然了,真正的术士和这并不是一回事,我尊重真正精通这些的人。”
小杨来了兴趣!
“所长所长!你信八字啥的不?你会算不?!”他说,“也给我算算吧!”
小于哈哈大笑:“还是要算女友在何方对吧?”
梁毅盯着小杨,突然问:“你妈生你的时候是顺产是剖腹产?”
小杨一愣:“好像是剖腹产。”
“那算不了。”梁毅一摆手,“以人工方式强行出生的孩子,生辰八字都不准,就算你精确到分,也还是不准的。”
小杨的脸都快成苦瓜了!
“算那个真的没啥用。”雷钧突然说,“我算过。说的也准——”
大家全都转脸盯着他!
“我妈……”他顿了顿,“就是独孤皇后,她见到一个术士,我五岁的时候给算过一次。”
“然后呢?!”小杨十分激动。
“说得和后来的状况没什么差别。”雷钧笑道,“反正他那些话里的意思,我将来比其他兄弟更有可能继承我爹的位置,我妈被他吓了一跳。那时候我才五岁,跟着我妈一块儿去进香,小孩子一个,啥征兆都还没有。”
“唔……”梁毅的表情若有所思。
“我妈信佛,那术士也是在庙里和我妈说这些的,说了之后他就走了。没要钱也没要官。连姓名都没留下,而且那时我妈还不是皇后,我爹还没登基呢,术士也不知道我妈是什么人。”
“那术士只说了这么?”小武问,“不太可能吧?按理说,他应该把话都说全的……”
雷钧沉默片刻,又说:“那术士不光说了好的,还说了不好的,他说虽然此子继承了家业,但这是要耗费无数人命才能办到的,我妈当时就问,既然是我继承家业,这家业到我手中又将会如何?术士只说了四个字:烈焰着油。他那意思,我将把家业壮大得胜过我父亲。我妈听得高兴,那时候我爹都还没弄到皇位呢,连北周皇帝的岳丈都还没有当,只是普通一将而已。所以,这四个字她听了岂不兴奋?”
“然后呢?!”
“我妈又问,那我的父亲会如何?我的后世子孙又会如何?据我妈说,那术士皱眉看了我很久,才说,此儿生得贵极之相,其父也是富贵到极点。甚至隐隐有龙兆,这都是该当有此命,天命不可违。虽则此儿贵极,却失于阴损,不过,他的后代也是一世荣华,极尽富贵,甚至有一女,母凭子贵,险些一步登天,但那是太遥远的事儿了,他看不清。也不能再破解下去了。”
众人哗然!
“我妈当时没怎么听懂,但术士再不肯解释了。”雷钧笑了笑,“其实后面的事儿真就按照他的预言生了,我爹过了十几年就当了皇帝,然后我再用尽手段登了基。接着‘家业’就是烈焰着油,一点也没错,可他没把话说小说a完:油早晚都有烧完的一天,甚至火焰越高,烧的就越快。”
大家都沉默了。
“这事儿没有任何史书记载,因为我妈谁都没告诉,就我知道,她叮嘱我谁都不能讲,也不敢和我爹说,怕我爹说她胡说八道,而且事情太诡异,又怕传出去有人多舌,闹出事端。其实我爹登基之后,我妈也常常想起术士的那句话。别的都好解择,可如何解释我的女儿会母凭子贵这句话?既然我将登基,又说得千好万好的,那么我的女儿成为什么人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成为帝妃。”
小杨想到一半,突然悟了!
杨广的一个女儿嫁给了李元吉。玄武门之变后,她成了李世民的妻子,因此就做了杨妃,炀帝虽死。炀帝的后代仍然保留了下来,而且仍算是富贵之极——他的外孙吴王李恪甚至因为被父亲李世民喜爱,只差一步就做了皇帝。
若吴王果真做了李唐的帝王,他或许真就有手段把生母的地位提高。
但即便如此,也仍然改变不了大隋覆灭的命运。
“所以说,就算真算得准,那又如何?”雷钧苦笑道,“那术士说了那么多,一句坏话都没有,都是好得不得了的预言,谁听了不欢喜?可我们全家按照他的预言,最后却落得如今这步田地,连我自己也被困在这儿,等你们来救。”
方无应点点头:“独孤皇后把她喜欢听的拿来相信了,把不喜欢听的或者听不明白的扔掉了,如果她认真考虑最后那句话,也许还不会挑选雷钧你做太子。”
“她不会为了那句莫名其妙没有逻辑的话,就放弃‘烈焰着油’那四个字的,特别是前面又说得那么好。”梁毅摇头,“冲儿,不要苛求人性。”
梁毅这句话,让大家都沉默了。
小杨却仍然嘟囔道:“可是我还是想找人算算呀,哪怕也算出个烈焰着油,也好过现在的清水煮白汤……”
大家再度哄堂大笑!
李建国就拍手说:“看看!人性!人性啊!”
小杨气道:“人性又怎么了?所长,你难道不能用别的法子给我算算嘛!哎呀给算算嘛!”
方无应敲了一下小杨的脑瓜:“小子!上班时间办私事儿?”
小杨不敢吱声了。
那是第一趟去隋朝,只是进行前期探路的准备工作,期间他们还得再回去一趟,准备各项器材。所以剩下的半天时间,雷钧是和女儿一同度过的。
蕾蕾将自己近期的情况告诉了雷钧,她所在的重点高中抓得特别紧,这次请出两天假来都十分不容易,雷钧说早知如此就不要她这么麻烦着过来了。
“那怎么成?”蕾蕾摇头道,“哪怕弄得再复读一年,我也要过来看爸爸的。”
雷钧心里浮出一丝感动,他拉过女儿的手问:“打算考什么专业?”
蕾蕾笑道:“我想考医学院。”
这回答让雷钧有点诧异:“怎么会想到去学医的?蕾蕾,医学院分数很高。”
蕾蕾点点头:“我知道,而且一读就是五年,如果读到硕士那得七八年时间,再加上临床……”
“为什么要去当医生?”
“爸爸不喜欢我当医生?”
雷钧摇头:“没有,医生挺好的,我就觉得太辛苦了,随便读个轻松点的专业不是更舒服点?”
“医生不是赚得多么?”蕾蕾嬉笑道,“病人还能塞红包呢。”
雷钧苦笑:“亏你想得出来!爸爸妈妈也不指望你赚大钱,自己高兴才好。”
“我想当医生。”蕾蕾慢慢地说。“我已经想好了。”
其实这决定,是蕾蕾昨晚做出来的,之前她一直犹豫是报考工科还是医科,虽然文科成绩很好,但蕾蕾却是理科生。
然而昨晚,和弟弟杨杲的一番谈话,竟奇妙地让蕾蕾做出了决定:她要去做个救助他人的人。
这念头在一开始,还只深埋在土地里,之前蕾蕾唯一想救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她一直考虑着能有办法把父亲从隋朝救回来,一家三口还能像以前那样生活。学工科也是为了这。
但是这趟来隋朝,蕾蕾才现。她原先目光所见的范围,是多么的渺小。
在这儿,蕾蕾亲眼看见了那些在史书上描述的人,她甚至还看见了一同来江都的隋炀帝的小弟蜀王杨秀。他一直被隋炀帝囚禁着,也一直被命令跟随帝王兄长同行。
同行来江都的,还有杨秀的七个儿子,隋炀帝的二儿子齐王杨暕和他的孩子,隋炀帝的长孙燕王杨倓,以及很多侄儿外戚。
蕾蕾知道,这都是她的兄弟姐妹叔伯侄儿,但是他们最终都被杀死了……
在这个乱世,保留下一条性命是多么困难的事情!这些和她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生命都将结束在这一年里。
她是属于这个充满了阴谋与杀戮的家族的,这个家族这么多年,始终血迹斑斑,他们害人,他们被害;他们杀人,他们被杀,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命运。
蕾蕾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她觉得这些可怜又可恨的人们,始终都和她存有着一丝无法改变的联系……
那是血缘。
有一种巨大的冲动,迫使着蕾蕾重新选择她的人生,之前随遇而安的普通少女心态已经消失无踪,她不自觉地想寻找某种方式,借以放下这么沉重的负担,除了救助他人,这女孩找不到更好的方式。
“爸爸……”她忽然轻声说,“就不能把弟弟带回现代么?”
女儿莫名其妙冒出这么一句话,雷钧自己也愣了!
“他还那么小,往后怎么办呢?”她轻声说,眼睛没有看父亲,却望着遥远的水面。
那个夜晚,父女俩坐在临江的水榭里,黄橙橙的月亮露出半个脸孔。周围的一切都静悄悄的,江畔的杉树枝桠,在夜里呈现出清晰的黑色剪影,黯淡星空下,一只黑色的长尾巴鸟,幽灵般从树丛的窝巢中跃起,飞往翻腾的江面。
鸟的鸣声十分凄厉,几乎不像鸟鸣。但听者会久久难以忘怀。那种古怪的,尾音脱得长长的调子像充满了冷嘲的悲鸣,仿佛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和那个人群拥挤。万家灯火的美好世界相隔了亿万光年。
有那么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父女俩静静听那鸟鸣。
“这种鸟已经绝种了,蕾蕾。”雷钧忽然轻声说,“现代社会已经没有这种在江面生活的黑色长尾鸟了,它们灭绝了。”
“也许它们比人类更早出现……”
“嗯。也许。”雷钧说,“我不知道它们最后到底是怎么灭亡的。也许它们到处努力寻找栖身之所,但怎么都找不到,于是慢慢的也不再把生死放在心上,就这么自生自灭了。”
蕾蕾担忧地望着雷钧。
“其实这样比较好。”雷钧忽然说,“这样自生自灭比较好,死,也死得自自然然——它们就不该活在那个后世,那儿不适合它们。”
蕾蕾大惊!
“爸爸你在说什么呀!什么自生自灭的,现在说这个干吗?!”
“……我也该自生自灭才对。”他喃喃道,“我是这儿的,我不是后世的人……和你弟弟你叔父他们一样的。”
“不!爸爸!你别乱想!”她赶紧说,“那和你无关!弟弟和你无关!你不能因为这些人就放弃!”
“可他们却是因为我而死。”雷钧略带嘲讽地说,“我却还想独自逃生……蕾蕾,你为什么偏偏要出生在这个家庭里呢?”
蕾蕾慢慢抱住膝盖,把脸埋在膝盖里:“弟弟不会死的。”
“嗯,往后他就得一个人活了。”雷钧说,“我却什么都帮不了他。”
“爸……就算你现在登报声明,和这群人彻底脱离亲属关系,那也来不及了。”蕾蕾低声说,“你一个人,改变不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你不是上帝……但你,至少可以改变你自己的命运。还有我的,和……妈妈的。”
雷钧没说话,他慢慢站起身。
江水汹汹而过,潮湿的夜雾流淌下来,雷钧静静伫立在墨般乌黑的江畔。
蕾蕾的眼睛好像生了一层薄翳,无法看清父亲的表情。瑟瑟夜风中。父亲一动不动的身影映在她眼中,如废弃的残破雕塑。
那只长尾黑羽的鸟儿,已经飞的不见踪迹,只剩下它凄厉而带着冷嘲意味的鸣声,还在水面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