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醒来,已经是三天后。
他睁开双眼,秋阳温驯,坐在竹椅上,轩谢依旧,不见伊人,荷塘却是莫名毁去一半,景色阴阳参半,有种生命与死亡一线之差的病态美。
“山鬼姐姐?”白泽起身,忽然察觉体内真气浑厚,惊疑一声,闭目凝神,随后睁开双眼,大叫一声,“苦海六重天?!”
这怎么可能?!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居然连破两重苦海?!而且丹田气海还在疯狂运转,那个漩涡流速极快,气海俨然还在剧烈扩充!
“这……”白泽忽然想起他醉倒前山鬼对他说的话,心里一惊,这等异变,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传功!
“我会把我的所有,全部给你。”
山鬼的话仿佛近在耳边,白泽很清楚传功意味着什么,他脚步错乱,不慎推倒荷叶桌,跌跌撞撞地跑上木桥。
“山鬼姐姐!”他大叫一声,声音传出很远,却听不到回应。
白泽慌了,也是无意间低头,他赫然发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额头眉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枚翠绿的枣核状印记,仿佛天眼。
“你这又是何苦?”白泽苦笑,他隐约之间,已经猜到什么,“不是他让我来的啊,我都说了,这把剑,是我在那个无名洞窟中捡来的。”
更何况,要杀九州剑仙李牧之,谈何容易?将希望寄托在一个无名小卒身上,你究竟在这百年里,经历了多少绝望,才能做出这等荒唐的寄托?
白泽失魂落魄,走出荷塘。
山谷的瑶花,已经在做最后的绽放,生机断绝。
“你醒了?”谷间茅屋,山鬼静静坐在摇椅上,赤豹和纹狸全都不在她身边,白泽看见她满头青丝已成白雪,翠绿色的眼眸也已是枯萎的灵泉,心疼不已。
“你这又是何苦?”白泽说。
“你答应过我,要为我烤兔子,烤鱼。”山鬼轻轻一笑,面容却是疲倦。
“我白泽答应过的事,一定兑现。”白泽默然良久,转身,“你等我。”
“等不到啦。”山鬼心说,却并没有阻止白泽。
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摇椅上,看着少年模样的孩子离开半个时辰,抓了一只野兔提回来,又跳进荷塘,抓了两尾大鱼,默默生火。
“他是我师傅。”山鬼嗅着烤肉的香味,看着白泽蹲在火坑边的身影,忽然说。
“嗯。”白泽点头,“欧阳对我说,王之涣是个很厉害的人,半步剑仙,只输剑仙一招。”
“师尊当然厉害。”山鬼笑了,笑得却很苦涩,“可那把剑是他的命剑,李牧之折了它,就等于要了他的命。”
白泽愕然。
“藏锋剑断,师尊的修为一日千里地暴退。他阻止不住,也不想阻止。”山鬼叹息,“我喜欢他,真的很喜欢。”
我眼睁睁看着那个骄傲一生的男人,被彻底摧毁道心,从此对天道一蹶不振。
我心疼他,可我不能说。
我不能让师尊觉得,我也认为他是个废人。
“他让我回横山,他要去做最后一件事,了结牵挂,然后就回来,让我为他送终。”山鬼缓缓诉说百年前的往事,“你知道吗,当时我满心欢喜。我想,即使败了又如何?我还拥有他。这剑仙之名,不得也罢。”
“可我没想到,我等了他百年,也没有等到他。”山鬼说,低下头,像是枯萎的瑶花,“我看见你的刹那,看到你腰间的藏锋,我就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白泽握着烧烤木棍的手逐渐收紧。
“可我还是想问你,是他让你来的吗?”山鬼轻笑,“你说剑是你捡来的,那一瞬间,我能感觉到,我的心已经死了。”
断剑锈迹斑斑,师尊逝去百年。
终究,我没等到他。
这满山谷的瑶花,寂寞开放了百年。这荷塘月色,无端流淌了百年。这赤豹纹狸默默陪她百年。
百年后,终成黄土。
“采三秀兮于山间,
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
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鬼轻轻哼唱,还是《山鬼谣》。四季轮回,光阴不止。我抱怨公子是否已经将我遗忘,为何仍不归来。却不知,是否你也在思念着我,只因不得空闲,无法前来赴约。
“兔子和鱼,都烤好了,要吃吗?”白泽问她。
山鬼将一只兔腿接了过来,拿在手中,却迟迟没有动口。
她看着手里的兔子,仿佛越过百年时间,看到当年,那个和白泽一样,也是在烤完兔子第一时间将兔腿撕下来给她的男人。
“兔子烤好了,要吃吗?”他问。
“当然要吃。”山鬼轻笑,可却只是拿着兔腿,很久,很久。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大抵世间情仇,都因爱而起,因恨而灭。
白泽看着山鬼,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