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问题都很可怕。
但是,尽管没有头绪,尽管像是时刻都处于混乱的痛苦之中,每一件该做的事,却都必须要做。
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等待时间慢慢将不稳定的东西逐件平复。
或者,有什么事在向前推进的同时,也会消解掉一些困扰。当然或者也不会。
无论如何,事情都要先开始。
在底斯律的训练中心,杜哈梅尔看着医生将注射器内的药物缓缓推入她的肌肉,然后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她的周围,除了医生之外没有其他人。
“这是今天的第三次了。”医生说。
“我知道。”她回答。她的神情全然不似他人熟悉的那般活泼乖张,而是一种仿佛灵魂都被抽掉的空无。
在因脚腕的轻微扭伤不得不减轻训练量的那几天,韩露把更多的精力花在了研究这个赛季的曲目上。她要承认,她之所以选择《克罗地亚狂想曲》这首曲子作为短节目曲目,全然是因那时她深深地被弹奏这首曲子的许浩洋打动了,在无数次回想的时候,她都觉得这其中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不仅仅是曲子本身,更像是演奏者自己独一无二的力量。
但可惜的是,因为这种力量有些过于特殊,许浩洋无法轻易用言语表达,韩露也无法恰到好处地理解到那个点。虽然艾米给出了一些想象方式的建议,但也是没有明显的效果。
“再说吧。”艾米说,“实在不行的话,也可以换一首。然后是我们的《牧神午后》……我上次和你说的话,你好好考虑过了没有?”她问韩露。
“……打开你自己。”韩露勉强地重复了一遍。
“这个语气,听起来是没什么信心。”艾米笑了笑。“嗯?”
韩露没有回答。
艾米的这句话,她始终在思考,同时始终在尝试着以不同的方法实践,然而结果却似乎都不是那么理想。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是什么样的,不知道除了“追求胜利”之外,她的内心里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换一句话说的话,就是里面“可以提供反应的东西”并不足够。
艺术作品之所以能够在不同的人心中产生不同的影响效果,归根结底其实是因为每个人内心的不同。就和调色盘一样,如若艺术本身是黄色,那么它在落到内心是蓝色、红色、绿色等等不同色彩的人的心中,便也自然会呈现出不同的色彩。
但是,如果内心没有他人期望的色彩的话,那又怎么样呢?
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
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又怎么办呢?
“艾米老师。”
这个时候,许浩洋若有所思地开了口。
“嗯?”
“我在想,也许没有必要有意地去‘打开自己’。”许浩洋说,“这样的话,对感受而言,其实反而是一种勉强的结果。”
“你的意思是?”艾米问。
“不妨就用原本的状态去和音乐碰撞。”许浩洋说,“在接受和传达上有障碍也没关系,也许这种障碍,反而能够表现成为一种特殊的美感。过去……也有过这样的例子。”
艾米大概想到了许浩洋说的是谁,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一位俄罗斯男单选手因为双相障碍发作,整个人的精神已到边缘,却又不得不上场比赛。那次节目中,他的情绪和曲子可以说是完全分离,只有星点部分有所接洽,但就是这星点的接洽,成就了一场充斥着异样的美感的表演,也为他赢得了极高的分数。不过,比赛的胜利却看起来到底什么都没能改变,距冬奥会还有两星期的一个深夜,这名选手在自家公寓的楼顶跳楼自杀,尸体在第二天早上被遛狗的邻居发现。
这个例子太危险了。
艾米这么想着,没有说出口。
她认为许浩洋有自己的想法。并且,她还留意到了另外一点——许浩洋在表达他的意见的时候,要比从前自然了很多。过去,他虽然也有几次打算自己选择比赛的曲目,但假若艾米或其他教练提出质疑,他便会马上退缩回去。
“还是听老师的吧。”他会这么说。
于是这一次,艾米决定要相信他。
“是的。”艾米说,“你说的对,这也是一个方向。”
从办公室出来,两个人一起向外走的时候,韩露向许浩洋询问他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艾米老师之前说的话是错的?”韩露问。
“不是。”许浩洋说,“只是我突然想到了,对于你……对于我们来说的话,也许不按照传统的方式来训练自己对曲子的感受力,反而是另外一条可行的道路。”
“什么意思?”
“艾米老师说的,其实是一种很理想的状态。就是打开内心,音乐便会自然地进来。我觉得,这就和对其他人说‘要自信,机会就会到来’,‘要相信自己,你就会赢’的感觉有点相似。”许浩洋慢慢地走着,“但是,真实的情况没有这么简单。自信一定程度上是由胜利构成的,这是一个先后次序的问题,是个……”他停顿了一下,“不是说有就能有的问题。”
韩露沉默地听着。
“坦白对你说,”许浩洋笑了一下,“在过去,我根本就不觉得我能赢。”
“嗯?”
“比赛,”许浩洋说,“在我升入成年组之后,我觉得我的天赋可能已经用完了。在一件事刚刚开始的时候,很多人会把天赋当成自己的实力。但是在天赋用光之后,真正的实力是不是就暴露出来了呢。”
“你这么觉得?”
“之前这么觉得。”
“所以你那个时候……”韩露回想起她第一次看他的比赛录像的那一次。
“那个时候?”
“不,没什么。”
“之前跳得挺差劲的吧。”许浩洋说,“我自己也这么觉得。网上有人说我把花滑圈混成了事业单位,就等着退役之后捞个教练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