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偷偷下山,我不能大张旗鼓地跟家人告别。再说家里的大人都围在父母房里,轮流守着父亲,生怕一时疏忽,父亲便一命呜呼。
看着房间透出来的光,我无法表达自己的难过。一低头,脸上已有两行温热的泪水。我是真的害怕啊,怕见不到爹最后一面。
黑暗中有人戳了戳我,我回头一看,原来是疯伯伯。他都快五十岁了,可他从来不知人间愁苦,也不会为岁月流逝而感到伤悲,天天将嘴唇咧到耳根。
有一次,娘很羡慕地跟爹说,你师兄这样疯疯傻傻的也挺好,毕竟没心没肺,永远都不知忧愁。
爹一本正经地说,就算他不疯傻的时候,也没心没肺,从来没见他难过。
我看着痴笑的疯伯伯,摸了一把眼泪,说道:“疯伯伯,我要下山一趟了。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要好好保护我爹娘啊!”
疯伯伯的笑容消失了,他似乎很不愿意我离家。我也不打算跟他说太多了,反正他也听不明白。但只要他在这里,我爹娘必然会安然无恙。我往父母房间一指,让他去保护爹娘。他不太情愿,但还是去了。
疯伯伯虽然是个傻子,但他只要一出手,整个琵瑟山都要抖三抖。所以有他在,我十分放心。
我很喜欢疯伯伯,他也很喜欢我,望月姐曾调侃,这大概就是傻子之间的惺惺相惜吧!
在我还不会说话的时候,疯伯伯就抱着我在琵瑟山的树林里乱窜。他带我去落霞谷看过长着人脸的娃娃鱼,还带着我去清风涧看过一种浑身翠绿、有着长长尾巴的鸟儿。疯伯伯不知悲喜,但是看到我开心,他的脸庞就会笑成一朵花。
疯伯伯第一次把我带跑的时候,爹娘急坏了,生怕他一时兴起,便将我喂给他的狼朋友。全家人都出去找我的时候,疯伯伯安然无恙地将我带了回来。听奶奶说,娘对他发了很大的脾气,疯伯伯坐在门槛上垂泪。爹安慰娘,又安慰疯伯伯,后来娘主动给疯伯伯做了一顿好吃的,他才不生气了。
疯伯伯的妻女都在京城陪着林太后,爹本想将她们都接过来,奈何林太后一人在京城势单力薄,难得有亲人陪着她。于是,疯伯伯隔三差五会去京城住上一段时间,每次都是三叔不厌其烦地将他送过去。一来其他人根本看不住他,二来爹只信任三叔。
可第一次去京城时,疯伯伯就偷偷跑了回来,惹得我们担心一场。爹气得骂他,说他不愧是个野人,这辈子都别想当个京城人。
疯伯伯大多数时间都住在琵瑟山,难免思念妻女,娘似乎也理解了他的心思,在疯伯伯带我玩的时候,她不再训斥他,只不过将我看得更严。疯伯伯不怎么会说话,可我总能很准确地理解他的心思。或许傻子说的话,只有傻子才能理解吧!
我以为疯伯伯只是个傻子,大约在五六岁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是个很厉害的人。有一次爹拉着疯伯伯修炼内功,我自己跑到琵瑟山深处了。结果遇到了狼,不知道它是不是疯伯伯的狼朋友,吓得我一边放声大哭,一边往家跑。在狼将我按倒在地上的一刹那,疯伯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他一声大喝,一把将狼掀开,将我抱在怀中拼命往回跑。
或许是我跑得太远了,疯伯伯跑得飞快,却始终跑不出林子。他的后背被狼爪子给挠出一条条血印子,他忍无可忍,将我放下,仰天长啸一声。一刹那间,整个林间都地转天旋,树叶扑簌而落。
疯伯伯一头乱发在身后狂舞,他的眼珠子像要崩裂出来,在狼腾空扑来的一刹那,他用两只巨大的手掌握住了狼的前爪,用力一握,那狼一声惨嚎,原来它的前爪被疯伯伯给生生握碎了。狼发了狂,瞪着幽蓝的眼睛,妄图咬断疯伯伯的脖子。疯伯伯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掐住狼的脖子,将它的脖子拧断,又将它扔出了好远。
我被疯伯伯的英姿给惊呆了,爹娘给我讲的那些天兵天将也不过如此吧!疯伯伯又一把我抱起来,在林子里一路飞奔。但是死去的那只狼引来了很多同伴,若它们扑过来,那我和疯伯伯肯定连骨头都剩不下。正在这时,三叔带着人冲了进来,箭簇比狼的眼睛还要亮,一阵箭雨落下,我和疯伯伯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家里。
回到家我就发烧病倒了,对之后的事情一无所知。醒来后才知道,或许是听到了我的呼喊声,正在修炼心法的疯伯伯硬生生地终止了修炼,对心脉造成了巨大损害,又被那只狼抓了好几下,整个后背一片血肉模糊。我又害怕又难过,看着昏迷不醒的疯伯伯大哭不止。
爹阴沉着脸,让我别哭了,可我很难过啊,一直哭个不停。
我爹忍无可忍,呵斥道:“重胤,你的鼻涕全流到我师兄嘴里了!”
“哦……?”
我低头一看,疯伯伯咂咂嘴,已经醒了过来。他没有怪我,依旧对我傻笑,摸着我的头,很温柔地看着我。他一点都不在意自己受伤了,醒来以后就带我玩,丝毫没有休息。我爹叹气道,或许他皮糙肉厚,根本觉不着疼。
十岁那年余海流灯节,我们家三个孩子写了一堆愿望,我扭头一看,看到哥哥写道“希望风伯伯能早点儿好起来”。
我像迎头挨了一棒,问道:“你写错了,难道不是‘疯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