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种愤怒的情绪毕竟不能持久,更不能作为行事的标准。
等回到皇宫里,贺卿的理智就又回来了。她悲哀的意识到,天下之大,还真的就是找不到一个可以替代顾铮的人。
再咬牙切齿,还是得用他。
等天下安定了的,贺卿自我安慰的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大楚江山保住了,到时候她总要叫顾铮为他如今轻慢的态度付出代价!这么想虽然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做出这个决定,贺卿心里就好过了许多。
从宫门口走回去的路上,她在心里反复琢磨着如今的局势。
顾铮虽然可恶,但也算是给她提了个醒。太皇太后不是永远的靠山,前朝也不能只靠顾铮一个人,总得做点儿别的准备才行。
不过,眼下她却还不能摆脱太皇太后,所以贺卿先去了一趟养寿宫,汇报了自己今日出宫的见闻。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存了事所以想得多,贺卿总觉得太皇太后对自己的态度,不似平常那么热情了。
一直等回到问道宫,她才终于能放松下来,换了衣裳,躺在榻上不愿意起来。
“真师今日的经还没读。”同样改换了道装打扮,充作道童的玉屏十分尽责地上前提醒道。
“知道了。”贺卿叹了一口气,慢慢坐起身,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帮我把经书取来,今儿就在这里看。”要做的事情太多,还不到可以颓丧的时候。
这一晚贺卿几乎没有睡着,一直在翻看那份记忆,反复背诵理解。
她前面十八年的时间一片荒芜,根本没有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唯一读过的书就是《女戒》。这就注定了她在跟别人交谈的时候会吃亏,就像她昨天没能第一时间领会顾铮想要表达的意思。
但是贺卿并不服气。她不认为是自己不够聪明,只不过是没有学过这些东西,所以有些跟不上。
为今之计,也只好勤能补拙了。
她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紧迫感,因为世上聪明人那么多,力挽狂澜的事,交给别人就可以,她只需要因势利导。但现在想想,别人凭什么听她的呢?
如顾铮那样桀骜的人,凡事必定有自己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听她的指挥。
就算听了,也没准会阳奉阴违,随意糊弄。
上位者没有那么好做,要让下面的人听话,就要先把自己摆在比他们更高的位置上,贤明机变,这样才不至于被别人带着走,不至于忽略的重要的部分,不至于被人糊弄。
她绝不会再让人用那种轻视的眼神来看自己。
熬夜的结果就是一早上都没有精神。坐车前往城郊参加祭祀的过程中,贺卿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然后做了个梦,梦到自己临死之前发生的事。
装修成新房的房间里处处都是红色,被烛光映到眼底,不觉得喜庆,反而有种阴森可怖之感。她独自一个人在这房间里,坐立不安。
那时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对驸马、虽未来生活的期盼的吧?
可是新郎官是被两个大力的仆妇架着进来的,双腿使不上力气的样子,面上扑了再多的粉,也掩不住那一份形容枯槁,目光无神。合卺酒没有喝,想来是顾虑新郎的身体。即便如此,一套程序走下来,结束时新郎官也只能倒在床上,出气的多进气的少。
众人一阵兵荒马乱,将大夫请来时,已经连一口气都没剩下了。
那种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浑身冰冷、毛骨悚然的感觉,始终留在贺卿的心底,不曾遗忘。
贺卿倏然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又出了一身的汗。
太皇太后移居养寿宫后,贺卿每天都要前往拜访一次。即使有时见不到人,也必要走这么一个过场。
用穿越女记忆中的说法,那就是刷存在感。
从前的她,就是太温顺老实,总待在芳辰殿里不出门,安安静静,等闲谁会注意到呢?而事实已经证明,那种做法不行,最终的结果只能是随波逐流,悲剧而终。既如此,贺卿自然要做出一点改变。
当然,也不可破坏了自己“出世之人”的设定,所以她从来只与太皇太后谈玄论道,不是对方问起,绝不涉及朝政,即便提到了,也是点到即止。
太皇太后显然对她的印象很好,也越发信赖倚重,如今几乎每日都要跟贺卿说说话,有点类似她记忆中西方宗教的“告解”,或是童话故事里的“树洞”,将种种烦闷之事都对她倾诉出来,心里便会松快许多。
一旦找到跟对方相处的定位,贺卿便很快适应了这个身份。她本来就不是多言之人,作为倾听者再合适不过。随着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逐渐深入,两人的相处也越发融洽。
但这一日午后,贺卿照例到养寿宫拜见时,太皇太后却是满脸忧色。
“娘娘这是怎么了?”贺卿见了礼,在太皇太后对面坐下,便开口询问。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邱姑姑便在一旁道,“还不是为了太后娘娘和她肚子里的龙子?真师有所不知,太后娘娘的身子本就柔弱,有孕之后就更是艰难了。太皇太后因此特允她在坤华宫中静养,不叫人去烦扰,却也不见什么起色。”
“今儿一早那边就来报,说是病倒了,太皇太后已经去看过了,太医说是饮食难进、夜不安寝所致。说起来是孕期该有的征兆,只是长此以往,身体哪里受得住?又如何不叫人担忧?”大抵因为贺卿是信得过的人,所以邱姑姑说得虽然委婉,却也将真正的原因点了出来:是张太后忧思太过。
这也不难理解。
张太后本来只是个宫女,出身卑微,有幸被选中教导先帝人事。这样的身份,即便生育皇嗣,也很难真正改变什么。骤然成了太后,全天下都盯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张太后只怕还没来得及享受尊崇荣耀,先被巨大的压力给吓住了。
万一没照料好这个孩子怎么办?万一生下来是个龙女怎么办?若是结果不如人所愿,她该如何是好?
这种种问题根本没有答案,十分磨人,也就难怪她饮食难进,夜不安寝了。
太皇太后今日的荣耀都建立在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若是有个闪失,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自然也跟着一起忧心。今日已经开解过张太后一回,只是她本人就是张太后压力的最大来源之一,越说她越紧张,是以如此烦闷。
“这种事我虽不懂,但听说孕中皆是多思,也只能尽量让她放宽心才好。”贺卿道。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抬眼看向她,“你这么一说,哀家倒是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论到开解人,这宫里还有谁及得上你?哀家每日与你说上几句话,心里都敞亮许多。真师若有空闲,不妨时常往坤华宫走动。若能让张氏放开心怀,安心照料皇子,便是我大楚的功臣了。”
“这……”贺卿为难,“太皇太后说笑了,这怀孕生子的事,我也不懂……”
“那些事情自然有人管着,你只去跟她说说话,叫她心里高兴些,别总紧绷着,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得安生便是。”太皇太后却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拉着她的手道,“那也是你侄儿唯一的骨血,这主意还是真师替哀家出的,如今你若撒手不管,叫哀家如何是好?”
“那我就勉力一试吧。”话说到这个份上,贺卿只能硬着头皮道,“若是没有效果,还望太皇太后不要见怪。”
于是第二日,贺卿就去了一趟坤华宫。
虽然说起来还是她改变了张太后母子的命运,但实际上,这却是贺卿头一回见着张太后本人。她果然生得袅娜温柔,一看就是和顺如水的性子,病恹恹的躺在榻上,一眼瞧着十分单薄。眼下一片青黑之色,显然这一阵没怎么好好歇息过。
见了贺卿,她慌忙要从榻上起来迎接,被贺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按住,“听闻太后娘娘身子不好,我冒昧前来,已是打扰,怎敢劳烦太后娘娘起身相迎?何况娘娘如今腹中怀有天命龙子,正该自重身份,安生躺着才好。”
张太后听到这番话,却只是幽幽一叹,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站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十分伶俐,连忙替她分说了一番,“我们娘娘自从有孕之后便是如此,非是有意怠慢真师。您能过来一趟,娘娘心里不知该怎么高兴呢!”
说着命人上了香茶果品,那派头瞧着倒更像是此间主人。张氏却只是温温弱弱,靠在床头,眉头微蹙,似是出神。
贺卿不由在心下微微摇头。
其实张太后这种性子,倒合适有这么一个有主见的助手跟在身边,替她打点一应事务。但这人并不是她的心腹,而是太皇太后这个婆婆派来的人,就比较可怕了。瞧这宫女事事都管的样子,张氏这“静养”只怕也并不舒心。
如此,又怎么能纾解压力,放开心怀?
她看着这宫娥,微笑问道,“太后娘娘身边有这么利落的丫头跟着,着实令人羡慕。你叫什么?”
“奴婢抱香。”
“好名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贺卿点头,“好气节,只在这宫里做个管事丫头,倒可惜了。”
抱香面色微微一变,正要解释,贺卿已经转开了话题,“你跟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多久了?这坤华宫的事如今是你管着?宫里有多少人,都负责什么?”一连串的问题险些把人砸蒙。
抱香有些不安的看向贺卿,总觉得这位真师来者不善,令人心下不安,但也只得一一回答了。
贺卿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太皇太后,这丫头并不是她给的,而是张太后自己留下的。
当日她们一同伺候皇帝的宫女有四个,却只有张氏好运气,怀上了龙子,一跃成为尊贵的皇太后。剩下的人,本该都搬到西宫养老,但抱香与张氏相熟,说服了她将自己留在身边作伴。因她身份不同,才能管着坤华宫一应事务。
太皇太后考虑到张太后如今的状态,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开解更好,也就允了。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张太后这样的性子,必然也十分敏感,为免交浅言深,贺卿讲了几个道家的哲理故事,又主动送了她两本道经,叫她平时能有事情做,不至于镇日躺在那里发呆,便起身告辞了。
安抚张太后的事可以慢慢来,另一件事却是能立刻解决的。
想着坤华宫距离太皇太后暂时理政的咨平殿并不远,贺卿便决定直接过去说一声,好叫那边立刻安排妥当。张太后身边的人能照料到她的情绪,环境舒适,心情才会畅快,对她对胎儿都好。
……
顾铮从咨平殿出来,身后跟着内东门司供奉官刘忠。
他今日得太皇太后特旨召见,便是为了叫他作为朝廷的代表,去平章事薛知道府上宣旨安抚。
之前十几位朝臣上书弹劾薛相公,他便立刻上了请罪的奏疏,自己则称病在家,并未上朝。因而太皇太后数次遣人安抚,从入内内侍省的太监到礼部官员,再到顾铮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知制诰,派去的人身份越来越高,赏赐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可见太皇太后对薛相公仍旧优容有加,并未因为弹劾而生芥蒂。
此刻顾铮手捧圣旨,口中与刘忠闲话,心下却在琢磨方才的谒见。
太皇太后这几日的行事越发有章法了。说不上来是哪里,但顾铮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尤其是今日谒见时,这种感觉越发明显。
他支持太皇太后,上书为其正位,这件事是在薛相公的支持和默许之下进行的,二人之间早有默契。但太皇太后派他去送安抚薛相公的圣旨,这其中的意味,就要仔细琢磨了。
正兀自琢磨着,一抬头,便瞥见不远处回廊下站了个人,似乎也是在等着太皇太后召见。但见一身青袍,长发高高束起,插戴莲花冠,身姿挺拔、逸态出尘,却是个出家道士的装扮,看得顾铮微微一愣。
灵帝在位时,宫中多有道士进出,但献帝继位后不喜这些,便瞧不见他们的踪影了。因此乍然在宫中看见这般装扮的人,着实令人惊讶。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人突然回过头来,面容姣好、眉目如画、气质如兰,竟不似男子。二人视线相触,都不由微怔。
然而此时咨平殿内正好有人出来,宣了那人入见。
顾铮也收回视线,问身边的刘忠,“刘总管,不知那是哪位?”
“那是无上慧如真师。”刘忠回头看了一眼,了然道,“因她自请出家,为国祈福,如今正住在问道宫中修行。”
“能到咨平殿求见,可见太皇太后十分信赖看重。”顾铮笑道。
刘忠点头道,“这是自然,太皇太后近来几乎每日都要召见真师一次,畅谈道法。听说每每见了真师,便是太皇太后一日里心情最好的时候。下头的人有什么事,都挑在那个时候去求。”
顾铮闻言眸光一闪,又回头看了一眼。可惜那人已经入殿,半点踪影都看不见了。
“学生惶恐,还是要赖前辈们指点。”顾铮低头道。
薛知道笑道,“老了,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位置了。”
“薛相老当益壮,如今提这些还早。”顾铮并不因为对方的抬举就失去理智。
的确,薛相在自己的奏折里提了他,太皇太后派他来送这份圣旨,就是以后会用他的意思,薛知道在朝的时间绝不会太长。但不论如何,总不会是今年,至少要等张太后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下来,才会见分晓。
所以结局究竟如何,现在谁都说不清楚。
两个人实在没什么交情,即使之前薛知道写了信给顾铮,要他在朝堂上替太后说话,颇有举荐他顶替自己位置的意思,顾铮也感念这份恩情,但他也没有忘记,在那之前,正是薛知道一直压着,不叫他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