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杰动情地说:“晚辈生过一场大病,忘了很多事情,唯独记得住在一所大房子里,每天跟兄长一起读书。后来隐约记得,全家人都坐了牢,兄长死在牢里,而我昏昏沉沉,被人抱了出去。”
梁夫人急切地问道:“你当时是跟谁关在一起?”
杜杰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痛苦地捂住了头,说道:“晚辈记不清了,好像是个小男孩。他说,只要装死,就能被抱去跟爹妈团聚…时间过去太久远了,我实在记不得了。”
梁夫人跌坐在椅子上,无法相信她含辛茹苦抚养成人的金世安竟会怀有这般歹毒的心肠。她在心里认定眼前这位年轻人正是他侥幸存活下来的小儿子,又是欢喜,又是心如刀绞。在她默默垂泪的时候,杜杰已将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其实来的路上,晚辈就听说了梁翊的事情,实在不该再来打扰。可千里迢迢走到这里,若不见二位一眼,我实在难以放弃。多有打扰,还请见谅。”
梁夫人哪儿肯放他走?一时间手足无措。梁若水则继续问了下去:“你喜欢读什么书啊?”
杜杰解开包袱,拿出一本《孟子》来,说道:“我也不知怎的,向来最爱读孟夫子的书,做人的道理全写在这里面了,每次读都有不同的收获。”
梁夫人差点儿叫出声来,心道,小儿子最爱的书确实是《孟子》!梁若水又问道:“那你最喜欢其中哪一句?”
杜杰从容一笑,背着手,缓缓背道:“孟子曰:‘父母俱在,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者不与存焉。’这其中,我只体会过第二种乐趣;我还要加倍读书,将来教书育人,便会体会到第三乐。只是对我来说,第一乐怕是最难得的。”
梁夫人闪着泪花,说道:“苦命的孩儿,说不定哪天蓦然回首,你就能体会到第一乐了。”
梁若水也不再冷冰冰的了,他撂下勺子,长叹一口气。杜杰以为事情有转机,笑得一脸明朗。没想到梁若水冷不丁地问道:“话说,你当时得了什么病啊?”
“水痘!”杜杰毫不犹豫地答道。
“哦?你这个倒记得挺清楚。”梁若水笑道。
杜杰有点慌张,解释道:“哦…因为,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脸上还是坑坑洼洼的…”
梁若水冷笑道:“是啊,得过水痘的孩子,一般都会在脸上留下疤痕。看来你是遇到了神医,才把你这张脸恢复到如今的模样。”
杜杰额头冒出了涔涔冷汗,梁夫人急忙打圆场,说道:“孩子吃了这么多苦,你就别提人家的伤心事了。”
“好,不提了。”梁若水吃力地站了起来,说道:“你该说的都说了,我俩也都听着了。这么多年来,你确实吃了不少苦,我们也很心疼。不过,你来我家认亲,确实很荒唐。我只有一个小儿子了,你也别再提我的伤心事了。”
在杜杰听来,梁若水这几句话无异于逐客令。他激动地说道:“好,其实我还想起了很多事,不过情形如此,我多说无异。祝梁大人、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祝你们一家和和美美。”
梁夫人心想,怕是他没有失忆,只是担心会给梁家带来危险,才说得如此委婉。况且,若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怎会在梁翊名满天下的时候,笃定地找到梁家来呢?如今他不认亲便走,怕是担心伤害到梁家吧?如此温润善良,正是她那小儿子的模样啊!梁夫人不管不顾地追了上去,却被丈夫一把拉住。梁若水眼中也闪着泪花,他也在怀疑这个年轻人是不是自己的小儿子。可他尚存理智,万一他认了这个年轻人,梁家还好开脱,可京城那小子呢?只有一死。
杜杰昂首跨出正屋,吟诵道:“古来贤者勤学多读,何况凡人?志存高远者,砥砺前行,大业乃成;鼠目寸光者,懒散堕慢,碌碌无为…”
梁若水“轰”地一声,什么都听不到了,依稀回到了十六年以前,年仅九岁的儿子一本正经地读着他写的作文。他刚到弘文馆读书,先生布置了一篇《劝学》的文章。小儿子虽文静内秀,但骨子里不服输,他在屋子里憋了两天,才写出这么一篇文章,将所有的同学都比了下去。弘文馆的先生大吃一惊,遂将他看做天才,说他长大后必成大器。
听到杜杰吟诵,梁若水再也控制不住,喃喃道:“翊儿…”
门“哐”得一声被推开了,有人昂首阔步走了进来,温润而清凉的嗓音盖住了杜杰,他朗诵道:“余五岁即读《孟子》,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欲成贤者,需采众家之所长,察诗书之精华,然后才能思索。”
杜杰被他打断了,顿时就有些不爽,梁大人、梁夫人自然也被这一幕给弄愣了。黑暗中,那人又笑了几声,背道:“和顺四年上元节,携吾弟于花园赏月。弟看到圆月水中倒影,遂兴奋不已。余一时兴起,吟诵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月亮圆时,便是合家团圆之时。弟听后默默无语,遂循着月影投入湖中。众人大惊,纷纷打捞。弟满脸淤泥,神情狼狈,众人心疼,却又大笑之。弟晚上睡时,悄声告知,他欲将圆月从水中捞起,细细看护,从此家中有圆月,家人永团聚,再无分离之日…”
那人说完,一向坚强的梁大人老泪纵横。因为他背的,是梁颀、梁翊兄弟俩自己编的《梦斋杂记》,兄弟二人将成长中的趣事记录下来,约定在加冠礼时,各送对方一本。那人刚才背的,正是哥哥记录的第一篇。
杜杰强装了很久的淡定,终于忍不住要爆发了。梁若水痴痴傻傻地喊“翊儿”的时候,那人将毛巾往肩上一搭,擦了擦脸,原来他正是吉祥馄饨馆的老板王麻子。他爽朗地笑道:“我是个干活儿的粗人,常跟梁翊讨教学问,梁翊时常把他年少时写的文章给我看,说他那时候写的我才能看得懂。嘿,没想到这位公子也知道啊!”
杜杰脸色铁青,不再说话,而王麻子提起食盒,继续说道:“没事儿,你继续背,我就是来收个碗。早上生意好得很,没碗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