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韶闻言心中一动,这番话韩冈从京城回来后就跟他说过,但现在这种情况下提起,当然另有深意。王韶的眼睛眯了起来:“玉昆,你是要我学着王相公?”
韩冈微微一笑:“王相公的招数学不来,但将其本意学来也就够了。”
“有我没他吗?”王韶双眼眯缝得更厉害,将目光压缩得更为锐利。
韩冈又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窦舜卿今次赴阙必然是一去不回。天子要维护秦州内部稳定,不可能让一个在秦州声名狼藉的官员坐上知州兼一路安抚使的位置。而向宝的座位也给张守约顶了。当窦、向二人尽去,秦州军内地位最高的三人中,硕果仅存的李师中,自然能稳守他的位置。看透了天子心思的秦州知州,所以才能笑得那么得意。
李师中、窦舜卿还有向宝这三人,就是河湟开边一事上的三块绊脚石。王韶在秦州枯守两年,费尽心力,抓住了时机,才有了托硕、古渭两次大捷。而平戎策中用屯田、市易二策,以根本陇右的计划,至今未能施行。
韩冈早已下定决心要助王韶早日功成凯旋,就绝不会容许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还留在秦州。今次是难得的机会,连续两次大捷让王韶和河湟拓边之事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直线攀升,如果不趁此良机尽快逐走李师中三人,谁也说不准日后局势还会有什么样的变化说不定过几日王韶连续惨败个几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原定的计划是将留任机率最大的窦舜卿跟着李师中和向宝一起赶走,现在虽然算是有点弄巧成拙的味道,但也不过是把目标由窦舜卿改为李师中罢了。
韩冈的提议,就是要让天子明白,最后留在秦州的李师中与王韶水火不容,逼得天子在两人中选择一个。而最后究竟会选择谁,他有着足够的把握。王韶也同样有把握,不再向韩冈做确认,而是问起儿子这一趟去京中有何见闻。
官宴准备得很快,王韶只问了儿子几句话,来通知赴宴的小吏已经走到了门口。
大堂中,李师中和王中正在上首分宾主坐下。坐在左右两排席位上的,则是秦州城中的所有官员,皆是分着官位高低坐下。韩冈刚刚晋了一阶,位置则向上提升了几位。而王厚和赵隆两人,也够资格参加,只是坐在了最后面。
秦州城的官员陆陆续续都来了。窦舜卿和向宝也坐到了他们的位置上。很快,张守约也到了。在通传声中,新任的秦凤路兵马钤辖大步走进厅内。先与已经坐定的向宝对视一眼,各自把视线挪开,然后跟迎上来的李师中互相见礼。
张守约须发皆是花白,是关西军中有名的宿将。他从军四十载,在军中打滚的时间跟向宝的年纪差不多大。可他却直到今天,才能与向宝平起平坐。而且若不是向宝中风,他要等着接班恐怕还要熬上几年。想到这里,他望向王韶和韩冈的眼神中,便多了一分感激。
各自坐定,李师中起身祝酒。一番正式宴会前的繁琐礼仪之后,这时,宴会才真正开始。饮酒行令,互相敬酒,也有歌妓被找来表演陪酒,气氛逐渐热闹了起来。
一直喝着闷酒的窦舜卿,在敬过王中正之后,又向李师中举杯,叹道:“家门不幸,下官治家无方,管束不严,才让那些地痞无赖蛊惑了下官那不成器的孙子。事已至此,下官也不敢求大府徇情枉法,只求大府能根究那些个诱良作恶的贼人之罪,让他们不能再害了其他家良家子弟。”说着,老眼里就流下了两行浊泪。
终于来了!一直暗中观察着的韩冈随之眼神一凛。李师中坚持将窦解下狱,并主持审理此案。是因为猜到窦舜卿将顶替他的职位,为了要在天子心中博一个直名,以便早日起复,才如此不留情面。但眼下前提已经不成立了,窦舜卿求上门来,以李师中的为人应该做不到铁面无私。
窦舜卿低声下气的求着李师中,请他把罪名都推到窦解的狐朋狗友身上。而他当着王中正的面把话说出来,也有着让王中正将他这番话传到天子耳中的意思。希望能让天子看在他的一张老脸上,放他孙子一条性命。
窦舜卿自称下官,给足了李师中脸面。秦州知州扶着窦舜卿坐回座位,摇头叹道:“师中已是五日京兆,当谨守本分,却无暇他顾。”说的冠冕堂皇,实际上却是在向窦舜卿承诺不会在任上追究窦解之罪,早前的芥蒂,似是一扫而空。
见着李师中眼中难以隐藏的得意,韩冈转眼望了一下上首处的王韶。却见他正转着酒杯,有点犹豫不决的模样。
韩冈心中微怒,如果王韶不肯上,他可就要上了。王厚方才都说了,他的名字已经被天子记在心中,既然如此,韩冈就没什么好顾忌的。官位高低的差距是可以被皇帝的关注所抹去,现在在天子心中,他对李师中的看重,并不一定能高过自己。
韩冈腰杆一挺,正待说话,王韶终于有了动静。他放下酒杯,对李师中正色道:“大府却是说错了。虽为五日京兆,仍是一府之尊。既有待审之案,却无不断之理。是非自在人心,想来以大府之明睿,当能还秦州百姓一个公道!”
王韶还算有担当,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被李师中压制久了,心中积蓄的旧怨让他毫不避讳。
王韶此言一出,全场酒酣耳热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静得一根针落下都听见。窦舜卿咬牙切齿,李师中脸上阴云密布,而王中正的眼神也深沉了下去,两眼转动,在三人身上来回跳着。
韩冈微微一笑,当着王中正的面与李师中过不去,这就叫‘有我没他’。就让天子衡量一下,秦州城中该留下谁为好?究竟是李师中还是王韶。
李师中抿着嘴盯着王韶一阵,视线便向下首移去。他的幕僚姚飞说得不错,每个人的行事习惯都是不一样的,王韶的性子从来不是这般直接,反倒跟坐在下首处的某人很像。李师中揣摩着王韶的这几句话,分明就写着韩记出品。
瞪着韩冈唇角边似有似无的微笑,李师中的眼睛被扎得生疼,脸色犹如九月重霜,狠狠低声骂着,“灌园小儿!”